晩清文學叢鈔/說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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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小說

恨海

新厂

予友南海吳君趼人,性好滑稽,雅善詞令,議論風生,滔滔不倦,每一發聲,輙驚四座,往往以片辭隻義,令人忍俊不禁,蓋今之東方曼倩也。尤善文章,下筆千言,不假思索。君與予爲莫逆交,倏忽將十年矣,予非敢阿其所好也,蓋從未見君作文嘗先用一紙草稿云。君性喜小說,於古今人所著譯之篇,殆無所不讀,而尤喜自作小說,與予有同嗜焉。君所著小說,無體不備,紙貴一時,海內君子莫不知之,予亦不必贅陳矣。爾日廣智書局復出版一新書—寫情小說,題曰《恨海》,亦吳君所撰也。書分十回,都四萬言,洋洋灑灑,淋漓盡致,情文兼至,蘊藉風流,筆墨之妙,無以復加。惟書中情節,哀豔非常,予嘗盡半夜之力,循誦再過,而於心有戚戚焉。蓋寫情小說,大抵總不出「悲歡離合」四字,今是篇所述,爲庚子拳亂中遷徙逃亡,散失遭難之事,蕩析流離,瘡痍滿目,所以有悲無歡,有離無合。用情之深,所以足多者在此;寫情之難,所以足多者亦在此。蓋歡塲之情,不特易用易見,而寫之亦殊易,然如是等情,總不近於輕薄淫邪,故寫情小說,人每目之爲誨淫之書者,良有以也。是書獨出心裁,不落窠臼,一往情深,皆於亂離中得之。夫亂離之情,不特難有少見,而寫之亦綦難。故其爲情也,如松風明月,如淸泉白玉,皎潔淸華,温和朗潤,誠爲天地男女之至情哉!夫以寫情之作,而以《恨海》名之,則其所解於此情字者可以見矣。故自有寫情小說以來,令予讀之,匪特不能欣欣以喜,轉爲悁悁以悲者,此其第一本矣。雖然,予之所以讀此篇而感不絕於予心者,豈傷心人別有懷抱耶?毋亦悲吾中國風俗之不良耳。綜觀此事始末,皆早婚不良之結果而已。士宦温厚之家,每喜爲弱小女子早訂婚媾之約,而卒乃演此悲慘之劇,不其傎歟!予願善讀書者,其各以早婚爲戒,而毋再蹈此覆轍焉。然則此文也,豈得僅以寫情小說目之哉!

新盦諧譯

紫英

泰西事事物物,各有本名,分門別類,不苟假借。卽以小說而論,各種體裁,各有別名,不得僅以形容字別之也。譬如短篇小說,吾國第於小說之上增「短篇」二字以形容之,而西人則各類皆有專名,如romance,novelette,story,tale,fable等皆是也。吾友上海周子桂笙所譯之《新盦諧譯》第二卷中,則皆能兼而有之。其第一卷中之《一千零一夜》卽《亞拉伯夜談錄》也,原名爲“Arabian NightsEntertainment"。此書在西國之價値,猶之吾國人之於《三國》、《水滸》,故男女老少無不讀之,宜吾國人繙譯者之多也。先是吾友劉志沂通守接辦上海釆風報館,聘南海吳趼人先生總司筆政。至庚子春夏間,創議附送譯本小說,劉君乃訪得此本,請於周子,周子然以義務自任。蓋彼此皆至交密友,時相過從,且報中亦恆有周子譯著之稿也。當時風氣遠不如今,各種小說亦未盛行。周子雖公餘之暇時有譯述,而書賈無過問者,故然允爲劉君迻譯此篇。借乎是年炎威肆虐,酷暑逼人,周子乃延涼於姑蘇臺畔,譯事遽廢。自是以後,公私麕集,不遑兼顧,遂未卒業,然續譯之志,未嘗少怠也。亡何,上海《大陸報》小說欄中亦譯登此書矣。周子見之,喜曰:「吾未竟之志,今可如願以償矣。」然未盡數十頁,亦卽中輟。又越數載,商務印書館之《天方夜話》旣出版,而全書乃始吿成焉。此外如連孟靑所主之《飛報》中,亦嘗略譯一二,不過片鱗殘爪而已。是此書開譯之早,允推周子爲先,而綜觀諸作,譯筆之佳,亦推周子爲首,彰彰不可掩也。蒼古沈鬱,令人百讀不厭,不特爲當時譯著中所罕有,卽今日譯述如林,亦鮮有能勝之者。至第二卷中所載諸篇,大抵爲《寓言報》而譯者。當時《寓言報》爲吳門悅菴主人沈君習之之業,筆政亦吳君趼人所主也。會壬寅春,吳君應《漢口日報》之聘,客居無俚,乃取此書詳加編次,且爲文以序之,旋付上海淸華書局,遂得公之於世云。

胡寶玉

新厂

《胡寶玉》,一名《三十年上海北里之怪歷史》,此書於丙午初冬出版,頗風行一時,大有洛陽紙貴之概,作者不知何許人,亦不詳其姓氏,第自署爲老上海而已,要亦一有心人也。胡寶玉爲中國近代唯一之名校書,香名鼎鼎,負盛譽者四十餘年。南北諸名妓中,非無翹然特出,色藝雙絕者,然對於寶玉,皆自歎弗如焉。蓋寶玉不獨以色勝藝勝,而其才實足以橫絕一時云。此書之作,卽所以傳寶玉者也,故名之曰《胡寶玉》仿《李鴻章》之例,其體裁亦取法於泰西新史。全書節目頗繁,敍述綦詳,蓋不僅爲胡寶玉作行狀而已,凡數十年來上海一切可驚可怪之事,靡不收釆其中,旁徵博引,具有本原,故雖謂之爲《上海之社會史》可也。文筆亦極雄健簡鍊,一字不苟,而且條理井然,前後一致,到底不懈,誠近今遊戲文章中不可多得之大手筆也。大抵小說一道,言之無文,則事跡雖奇,一覽之後,無復餘蘊矣;文筆佳勝者,則自能耐人尋味,百讀不厭。雖然,余反覆閱之,而不覺重有感焉。蓋中國自古至今,正史所載,但及國家大事而已,故說者以爲不啻一姓之家譜,非過言也。至於社會中一切民情風土,與夫日行纖細之事,惟於稗官小說中可以略見一斑。故余謂此書可當上海之社會史者此也。惟是吾國自與東西各邦通商以還,上海一埠首當要衝,駸駸乎爲全國繁盛之冠,而近人且擬之爲中國文明之中心點焉。顧如此重要之地,而數十年來,其間達官貴人,富商巨賈之所作所爲,可以昭示來茲者,乃不過如是如是。嗚呼!往者已矣,來日方長,吾願居是邦者毋再醉生夢死,使後之視今,猶今之視昔也。

雪中梅

縵卿

是書爲日本廣末銕腸所著,譯者江西熊夢九君。譯筆雅馴,流利條鬯。篇中所述,爲明治初年改革時代故事。寫幾多英雄兒女致身國事,奕奕如生。其國野基於少年英雄樓演說「社會如行旅」一段,議論縱橫?滔滔汨汨,誠足鼓動人之政治思想。吾預備立憲國民,尤堪借鑑。至於國野基與春兒,自幼訂婚,未經謀面,旣而數遇,兩各傾心,乃有人從而覬覦,設計讒間,詎知茲因非偶,徒用心機?誰謂好事多磨,竟成眷屬。余嘗題七絕二章於其後云:「扶桑島國逞雄姸,立憲徒強詎偶然?我國祗今龍見首,何如明治卅年前」?「相逢夫壻不相識,但識斯人抱負奇。海內英才誰個是?丈夫國野女春兒。」

西遊記

阿閣老人

《西遊》者,中國舊小說界中之哲理小說也。細觀其自借煉石化身起點,以至遠逝異國,學道而歸,恢復昔時一切權利,吾人苟能利用其前半段之所爲,卽可得今日出洋求學之效果,以精器械,以??強,保種在是,保敎亦在是。古人謂妙訣卽在書中,吾於《西遊》亦云。

微厂

《西遊演義》一書,吾國舊時學者以及普通婦孺咸愛讀之。惟原本未列撰者姓氏。毛奇齡據《輟耕錄》,以爲元代邱長春所著,世多信之。錢辛楣曾正其謬,定爲明人之作。按是書本爲明吳承恩所撰,吳字汝忠,山陽人,嘉靖中歲貢生,官長興縣丞,見丁儉卿《石亭紀事》。

恨史

文癖

余友陶子報癖,湘中大文豪也。著述等身,尤擅短篇小說。一日往謁,值握管疾書,遂趨而窺之,則知書小楷也;捧而閱之,則知著《恨史》也。又逐次讀之,則知《恨史》之原因。秋瑛有約,唐生無緣,有約忽爽,抱節以終,無緣空愛,亦是負心,此秋瑛之恨,而唐生之史也。恨而有史,史之幸也,史而曰恨,恨之不幸也。史幸而有恨,恨不幸而有史,此《恨史》之所以著,此《恨史》之所以傳。且恨之爲物,一缺月也,一奇數也,雖人力莫能陶其圓,齊其偶者也。缺不圓,烏乎不恨!奇不偶,烏乎不恨!男女不遂,固屬可恨,然亦私情,在彼謂之私,在此則不然,故表而傳之,以見天地之至情莫如男女,男女之不遂莫如私情,故遂則生,否則死,生者不可恨,死者長已矣,私情之關係大矣哉!余本恨人,其恨有三:一恨天下大事不可爲,二恨文字不遇知己,三恨從來淪落不偶的佳人。是知湯卿謀之三哭,與余之三恨,又何異焉。今讀報癖是書,而余之恨殆永無澌滅之時期也。噫!

新石頭記

報癖

自曹雪芹《石頭記》出現後,大受社會之歡迎,紙貴洛陽,名馳東島。而吾國一般操觚之士,心焉羨之,不慮貽譏,亦靦然續貂而學步,後先迭出,名目漸繁(如《風月夢》、《紅樓再夢》、《紅樓重夢》、《紅樓綺夢》、《紅樓圓夢》、《續紅樓夢》、《後紅樓夢》、《疑紅樓夢》、《疑疑紅樓夢》之類),試調查其內容,非紀瀟湘舘主之返魂,卽稱怡紅公子之還俗。況言詞錯雜,事跡荒唐,陳陳相因,毫無特色,較之曹著,不啻天淵,似俚似文,殊乖體例。有如此之好材料,而運用不得其當,良可惜已!前乙巳,《鳩江日報》亦刊有《大紅樓題解》一種,然原書未瀟一覩,僅於題解中求之,究不審其結構之若何。要之,以上諸作,其失曹本之眞相,固無庸解決者也。南海吳趼人先生,近世小說界之泰斗也,靈心獨具,異想天開,撰成《新石頭記》,刊諸滬上《南方報》。其目的之正大,文筆之離奇,眼光之深宏,理想之高尙,殆絕無而僅有。全書凡四十回,以寶玉、焙茗、薛蟠三人爲主腦,未涉及一薄命兒。且先生亦現身說法,爲是書之主人翁(書中之老少年,先生之化身也)。而其所發明之新理,千奇百怪,花樣飜新,大都與實際有密切之關係,循天演之公例,愈硏愈進,愈闡愈精,爲極文明極進化之二十世紀所未有。其描模社會之狀態,則假設名詞以隱刺中國之缺點,冷嘲熱罵,酣暢淋漓。試取曹本以比較之,而是作自占優勝之位置。蓋舊《石頭》豔麗,新《石頭》莊嚴;舊《石頭》安逸,新《石頭》動勞;舊《石頭》點染私情,新《石頭》昌明公理;舊《石頭》寫腐敗之現象,新《石頭》揚文明之暗潮;舊《石頭》爲言情小說,亦家庭小說,新《石頭》係科學小說,亦敎育小說,舊《石頭》兒女情長,新《石頭》英雄任重;舊《石頭》銷磨志氣,新《石頭》鼓舞精神;舊《石頭》令閱者癡,新《石頭》令閱者智;舊《石頭》令閱者入夢魔,新《石頭》令閱者饒希望;舊《石頭》令閱者淚承睫,新《石頭》令閱者喜上眉;舊《石頭》浪子歡迎,新《石頭》國民崇拜;舊《石頭》如曇花也,故富貴繁華,一現卽杳,新《石頭》如泰嶽也,故經營作用亙古長存。就種種比例以觀,而二者之性質、之體裁、之損益旣已劃若鴻溝,大相逕庭,具見趼公之煞費苦思,大張炬眼,箇中眞趣,閱者其亦能領悟否乎?

恨海

報癖

情者,地球中一不可思議之原質也,人非木石,疇能出其勢力之圈?僕亦多情,曾編《恨史》,今讀趼公《恨海》,益有感焉。

吾讀《恨海》覺其纏綿悱惻,咄咄逼人,而萬種之感情,爰薈萃一時,轆轤五內。始而目炯炯注,繼而心怦怦動,終而淚澘澘墮,時而廢書長歎,嘆時而拍案狂呼,瞬息變遷,有不期然而然者。

吾讀《恨海》,不覺絞腦迴腸,悲棣華之薄命;不覺神怡色喜,欣仲藹之多情;不覺疾首蹙額,忿伯和之負心;不覺怒髮衝冠,罵娟娟之無恥。

吾讀《恨海》,益信夫戟地矛天,殊多缺憾。當三造之聯居燕土,四小之聚首芸窗,方期莽莽前途,慰情有日。竊祝盟諧秦、晉,弟弟兄兄,好結朱、陳,夫夫婦婦;行行雁鷺,兩兩鴛鴦,鳥比鶼鶼,魚稱鰈鰈。豈非絕代之鍾期,一時之佳話哉!奈何世態靡常,韶光易老,千枝萬葉,秒忽華嚴,而逆境之飛來,誠有出人方寸懸揣之外者。故一則自甘墮落,一則素藉陶鎔;一則祝髮空門,一則投身樂籍。夢魂顚倒,狀態迷離,造化小兒,弄人太甚!於以知伯和之捐塵,實爲棣華大解脫之起點,娟娟之獻媚,又爲仲藹大醒悟之終期。

噫嘻!丁血肉橫飛,存亡呼吸之秋,能上奉垂暮之慈親,下護未來之夫壻,奔馳南北,等生命於鴻毛,則舍棣華外,誠未聞以一妸娜之令娘,而具有如此之大愛力、大膽力者。乃紅羊之浩劫甫過,白首之良緣虛訂,運胡此蹇,夫也不良!旣徵逐於靑樓,復銷磨於黑籍,遂令有用之精神,天然之豐釆,漸次凋傷,而棣華竟擯絕嫌疑,殷殷看護,引躬自咎,舊愛難忘,迨二豎深侵,而懨懨一息之陳郞頓成永訣:缺幾重離恨之天,媧皇莫補;灑一掬珠璣之淚,破鏡難圓。軀殼孤存,靈魂無主,三千煩腦,一剪了之。從茲禪悟曇花,經翻貝葉,旣全大節,更表眞情。而不意前此之目爲呆笨者,至是始克見其眞相也。

嗟嗟!才子佳人,率難償願,三生石上,野草茸茸,小妮子身世如斯,醜業婦本來安在!昏昏月老,錯繫紅絲;默默天公,不憐金粉。吾讀而思,吾思而夢。吾何夢?夢恨海銀潮,汪洋澎湃,時作嗚咽之聲,舉脂黛釵鈿,盡捲入其活潑之盤渦裏。

佛羅紗

陳壽彭譯夏元鼎潤

佛羅紗者,乃嶷崖泊島中一女主之名也。嶷崖泊島崛起於地中海,長廣四十餘里,爲土耳其南之屬境。其地膏腴天賦,百穀蕃衍,樹木蓊翳,風景絕佳,四時晴雨,皆成美觀。惟是此島自古以來,閉關自守,不與人通,故島民知識鄙陋,性情拘執,一切舉動,近乎野蠻,幾難理喩,而對於島王則極尊敬服從,有古專制之遺風焉。其先島主相傳之號,曰史帝芬拿破勒思,撫有全島,萬民貼服。島主衣租食稅之外,僅歲納英金百磅爲土政府壽,餘俱獨享,故甚富饒;然至島主而中落矣。亡何,島主春秋旣高,政事不於惰廢,而其子復放蕩不覊,無能約束,日與從兄康思堆太㕶漫遊倫敦、巴黎間,荒淫無度,揮霍甚豪。尤好博,千金一擲,不稍吝,以致逋負纍纍,無以爲償,旋卽早世。於是索逋者乃羣集於島主一人。島主羅掘既空,無復爲計,不得已謀貸其島,土政府允焉。先是有英人揮脫來者,新襲遺產,謀購別業,喜島地靜僻,願以鉅金相易,遂輾轉入島,而島中人不能從也。交鬨久之,島主逝,女主佛羅紗嗣位,與揮脫頗相愛悅,而女之從兄康思堆太㕶噉之,幾至不測。康故有妻,秘不使出,而欲強女與之婚,且奪其位焉。揮出死力以救之,康敗,女主乃適揮云。全書三十有三章,波瀾疊起,奇偶相生,閱之殊有五光十色,目不暇給之槪,譯筆亦甚飾,誠近今不可多得之作也。惟條理不甚連貫,倏東倏西,狀極凌亂,亦是一病。此自是著者之過,然亦可見譯書之難矣。

海底漫游記

近年來,吾國小說之進步,亦可謂發達矣。雖然,亦徒有虛聲而已,試一按其實,未有不令人廢然悵悶者。別出心裁自著之書,市上殆難其選。除我佛山人與南亭先生數人外,欲求理想稍新,有博人一粲之價値者,幾如鳳毛麟角,不可多得;卽略有意義,位置妥貼者,亦不數數覯也。而新譯小說,則幾幾乎觸處皆是,然欲求美備之作,亦大難事哉。最可恨者,一般無意識之八股家,失館之餘,無以謀生,乃亦作此,無聊之極,思東勦西襲,以作八股之故智,從而施之於小說,不倫不類,令人噴飯。其尤黠者,稔知譯書之價,倍於著述之稿也,於是閉門杜造,面壁虛搆,以欺人而自欺焉。雖然,小說之道,本無一定之理,苟能虛造成篇,亦未始非理想小說,惜乎其不能也,其技不過能加入一二口旁之人名而止矣。譯界諸君,亦有漫不加察,而所譯之書,往往與人雷同者。書賈不予調查,貿然印行者,亦往往而有。甚至學堂生徒,不專肄業,而私譯小說者,亦不一而足。嗚呼!吾國之小說至於今日,不其盛歟!然而此等小說,謂將於世道人心,改良風俗,有幾微之益,儔其能信之耶?一昨余於坊間獲見一新小說,封面題曰《海底漫遊記》而書中則又作《投海記》,上加「最新小說」四字,其邊際復書作「新聞小說」,支離至此,可謂極矣。迨細閱其內容,則竟抄橫濱《新小說》中之科學小說《海底旅行》一書。此書本爲紅溪生所譯述,而彼書忽題曰「著作者海外山人」云。噫!異矣,其爲無恥者之剽竊欺人耶,抑爲書賈之改頭換面耶?殊欲索解人而不得也;然二者必居一於此矣。所可笑者,彼書之後,居然亦大書特書四字:「不許翻印。」

雜說

吳趼人

吾人生於今日,當世界交通之會,所見所聞自較前人爲廣。吾每見今人動輙指摘前人爲謭陋者,是未嘗設身處地爲前人一設想耳。風會轉移,與時俱進,後生小子,其見識或較老人爲多,此非後生者之具有特別聰明也,老人不幸未生於此時會也。非獨後生於老人爲然,卽一人一身之經歷亦然。十年後之理想、之見識,必較十年前爲不同,此則風會轉移之明徵矣。今之動輙喜訾議古人者,吾未聞其自訾襁褓時之無用,抑又何也?

輕議古人固非是,動輙索引古人之理想,以闌入今日之理想,亦非是也。吾於今人之論小說,每一見之。如《水滸傳》誌盜之書也,而今人每每稱其提倡平等主義,吾恐施耐庵當日斷斷不能作此理想,不過彼敍此一百八人聚義梁山泊,恰似一平等社會之現狀耳。吾曾反覆讀之,意其爲憤世之作。吾國素無言論自由之說,文字每易賈禍,故憂時憤世之心,不得不託之小說。且託之小說,亦不敢明寫其事也,必委曲譬喩以爲寓言,此古人著書之苦況也。《水滸傳》者,一部貪官汚吏傳之別裁也。梁山泊一百八人,強半爲在官人役,如都頭也,敎師也,里正也,書吏也,而一一都歸結於爲盜,則著者之視在官人役之爲何如可知矣。而如是等等之人,之所以都歸結於爲盜者,無非官逼之使然,則著者之視官爲何如亦可知矣。吾雖雅不欲援古人之理想以闌入今日之理想,然持此意以讀《水滸傳》則謂《水滸傳》爲今日官吏之鑑也亦宜。

《鏡花緣》一書,可謂之理想小說,亦可謂之科學小說。其所敍海外各國,皆依據《山海經》,無異爲《山海經》加一注疏,而其諷世理想、科學等,遂借以寓於其中。吾最喜其女兒國王強迫林之洋爲妃,與之纏足一段,其意若曰:「汝等男子,每以女子之小足爲玩具,盍一返躬爲之,而親其痛苦哉?」全書所載各種藝術,又皆分配於各人,尤爲得體。不似《野叟曝言》獨以一文素臣爲通天本事之人,荒誕不經也。

《金甁梅》、《肉蒲團》,此著名之淫書也,然其實皆懲淫之作,此非著作者之自負如此,卽善讀者亦能知此意,固非余一人之私言也。顧世人每每指爲淫書,官府且從而禁之,亦可見善讀者之難其人矣。推是意也,吾敢謂今之譯本偵探小說,皆誨盜之書。夫偵探小說,明明爲懲盜小說也,顧何以謂之誨盜?夫仁者見之謂之仁,智者見之謂之智,若《金瓶梅》、《肉蒲團》,淫者見之謂之淫,偵探小說則盜者見之謂之盜耳。嗚呼!是豈獨不善讀書而已耶,毋亦道德缺乏之過耶!社會如是,捉筆爲小說者當如何其愼之又愼也。

作小說令人喜易,令人悲難;令人笑易,令人哭難。吾前著《恨海》,僅十日而稿脫,未嘗自審一過,卽持以付廣智書局出版。後偶取閱之,至悲慘處,輙自墜淚,亦不解當時何以下筆也。能爲其難,竊用自喜。然其中之言論理想,大都皆陳腐常談,殊無新趣,良用自歉。所幸全書雖是寫情,猶未脫道德範圍,或不致爲大君子所唾棄耳。

《月月小說》第一卷(19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