晩清文學叢鈔/小說叢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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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叢話

談話體之文學尙矣。此體近二三百年來益發達,卽最乾燥之考據學、金石學往往用此體出之,趣味轉增焉。至如詩話、文話、詞話等,更汗牛充棟矣。乃至四六話、制義話、楹聯話亦有作者。人人知其無用,然猶有一過目之價値,不可誣也。惟小說尙闕如,雖由學士大夫鄙棄不道,抑亦此學幼稚之徵證也。余今春航海時,篋中挾《桃花扇》一部,藉以消遣,偶有所觸,綴筆記十餘條。一昨平子、蛻庵、璱齋、彗广、均歷、曼殊集余所,出示之,僉曰:「是小說叢話也,亦中國前此未有之作,盍多爲數十條,成一帙焉。」談次,因相與縱論小說,各述其所心得之微言大義,無一不足解頤者。余曰:「各筆之,便一帙。」衆曰:「善。」遂命紙筆,一夕而得百數十條,畀新小說社次第刊之。此後有所發明,賡續當未已也。抑海內有同嗜者,東鱗西爪,時以相貽,亦談興之一助歟?編次不有體例,惟著者之名分注焉;無責任之責任,亦各負之也。癸卯初臘飮冰識。

文學之進化有一大關鍵,卽由古語之文學變爲俗語之文學是也。各國文學史之開展,靡不循此軌道。中國先秦之文,殆皆用俗語,觀《公羊傳》、《楚辭》、《墨子》、《莊子》,其間各國方言錯出者不少,可爲左證。故先秦文界之光明,數千年稱最焉。尋常論者,多謂宋、元以降,爲中國文學退化時代。余曰:不然。夫六朝之文,靡靡不足道矣。卽如唐代韓、柳諸賢,自謂起八代之衰,要其文能在文學史上有價値者幾何?昌黎謂非三代、兩漢之書不敢觀,余以爲此卽其受病之源也。自宋以後,實爲祖國文學之大進化。何以故?俗語文學大發達故。宋後俗語文學有兩大派,其一則儒家、禪家之語錄,其二則小說也。小說者,決非以古語之文體而能工者也。本朝以來,考據學盛,俗語文體,生一頓挫,第一派又中絕矣。苟欲思想之普及,則此體非徒小說家當採用而已,凡百文章,莫不有然。雖然,自語言文字相去愈遠,今欲爲此,誠非易易,吾曾試驗,吾最知之。(飮冰)

各國文學史,皆以小說占一大部分,且其發達甚早。而吾國獨不爾。此其故雖由俗語文體之不發達,然尙有一原因焉。吾國之思潮,本分南、北兩大宗,而秦漢以後,北宗殆占全勝。北宗者,主嚴正實行者也。北宗勝而小說見蔑棄亦宜。試讀先秦南方諸書,如《離騷》,如《南華》,皆饒有小說趣味者也,惜乎其遂中絕也。至元代所以勃興之原因,則吾猶未能言之。(慧广)

夏穗卿著《小說原理》,謂今日學界展寬,士夫正日不暇給之時,不必再以小說耗其目力;著小說之目的,惟在開導婦女與粗人而已。此其論甚正,然亦未盡然。今日之士夫,其能食學界展寬之利者,究十不得一,卽微小說,其目力亦耗於他途而已;能得佳小說以餉彼輩,其功力尙過於譯書作報萬萬也。且美妙之小說,必非婦女粗人所喜讀,觀《水滸》之與《三國》,《紅樓》之與《封神》,其孰受歡迎與否,可以見矣。故今日欲以佳小說餉士夫以外之社會,實難之又難者也。且小說之效力,必不僅及於婦女與粗人,若英之索士比亞,法之福祿特爾,以及俄羅斯虛無黨諸前輩,其小說所收之結果,仍以上流社會爲多。西人謂文學、美術兩者,能導國民之品格、之理想,使日遷於高尙。穗卿所謂看畫、看小說最樂,正含此理,此當指一般社會而言者也。夫欲導國民於高尙,則其小說不可以不高尙,必限於士夫以外之社會,則求高尙之小說亦難矣。(平子)

小說之妙,在取尋常社會上習聞習見、人人能解之事理,淋漓摹寫之,而挑逗默化之,故必讀者入其境界愈深,然後其受感刺也愈劇。未到上海者而與之讀《海上花》,未到北京者而與之讀《品花寶鑑》,雖有趣味,其亦僅矣。故往往有甲國最著名之小說,譯入乙國,殊不能覺其妙。如英國的士黎里、法國囂俄、俄國托爾斯泰,其最精心結撰之作,自中國人視之,皆隔靴搔癢者也。日本之《雪中梅》、《花間鶯》,當初出時,號稱名作,噪動全國,及今已無過問,蓋當時議院政治初行,此等書卽以匡其敞者也。今中國亦有譯之者,則如嚼蠟焉爾。凡著譯小說者,不可不審此理。(蛻庵)

天津《國聞報》初出時有一雄文,曰《本館附印小說緣起》,殆萬餘言,實成於幾道與別士二人之手。余當時狂愛之,後竟不克裒集。惟記其中有兩大段,謂人類之公性情,一曰英雄,二曰男女,故一切小說,不能脫離此二性,可謂批卻道者矣。然吾以爲人類於重英雄,愛男女之外,尙有一附屬性焉,曰畏鬼神。以此三者,可以賅盡中國之小說矣。若以泰西說部文學之進化,幾合一切理想而冶之,又非此三者所能限耳。《國聞報》論說欄登此文凡十餘日,讀者方日日引領以待其所附印者,而始終竟未附一回,亦可稱文壇一逸話。(飮冰)

英國大文豪佐治賓哈威云:「小說之程度愈高,則寫內面之事情愈多,寫外面之生活愈少,故觀其書中兩者分量之比例,而書之價値可得而定矣。」可謂知言。持此以料揀中國小說,則惟《紅樓夢》得其一二耳,餘皆不足語於是也。(瑟齋)

余欲爲《中國未來記》者有年,卒無屬稿暇。庚子間,有某某者亦欲作之,南海贈以詩云:「我遊上海考書肆,問書何者銷流多?經史不及八股盛,八股無如小說何。鄭聲不倦雅樂睡,人情所好聖不呵。(中略)聞君董狐託小說,以敵八股功最深。衿纓市井皆快覩,上達下達眞妙音。方今大地此學盛,欲爭六藝爲七岑。去年卓如欲述作,荏苒不成失靈藥。或託樂府或稗官,或述前事或後覺。擬出一治與一亂,普問人心果何樂?庶俾四萬萬國民,茶餘睡醒用戲謔。以君妙筆爲寫生,海潮大聲起木鐸。乞放霞光照大千,五日爲期連畫諾。」吾《未來記》果能成,此亦一影事也。(飮冰)

泰西詩家之詩,一詩動輒數萬言。若前代之荷馬、但丁,近世之擺倫、彌兒頓,其最著名之作,率皆累數百葉始成一章者也。中國之詩,最長者如《孔雀東南飛》、《北征》、《南山》之類,罕過二三千言外者。吾昔與黃公度論詩,謂卽此可見吾東方文家才力薄弱,視西哲有慚色矣。旣而思之,吾中國亦非無此等雄著可與彼頡頏者。吾輩僅求之於狹義之詩,而謂我詩僅如是,其謗點祖國文學,罪不淺矣。詩何以有狹義,有廣義?彼西人之詩不一體,吾儕譯其名詞,則皆曰詩而已。若吾中國之騷、之樂、之詞、之曲,皆詩屬也,而尋常不名曰詩,於是乎詩之技乃有所限。吾以爲若取最狹義,則惟三百篇可謂之詩;若取其最廣義,則凡詞曲之類,皆應謂之詩。數詩才而至詞曲,則古代之屈、宋,豈讓荷馬、但丁?而近世大名鼎鼎之數家,若湯臨川、孔東塘、蔣藏園其人者,何嘗不一詩累數萬言耶?其才力又豈在擺倫、彌兒頓下耶?(以下八則,癸卯正月飮冰太平洋舟中作。)

斯賓塞嘗言:「宇宙萬事,皆循進化之理,惟文學獨不然,有時若與進化爲反比例」云云。(彼推原其故,謂文學必帶一種野蠻之迷信,乃能寫出天然之妙,文明愈開,則此種文學愈絕,故文學與科學之消息,適成反比例云云。其言頗含至理。)此論在中國,尤爲文家所同認而無異議者矣。故昌黎言:「非三代、兩漢之書不敢觀。」三代文學優於兩漢,兩漢文學優於三唐,三唐文學優於近世,此幾如鐵案,不能移動矣。顧吾以爲以風格論,誠當爾爾;以體裁論,則固有未盡然者。凡一切事物,其程度愈低級者則愈簡單,愈高等者則愈複雜,此公例也。故我之詩界,濫觴於三百篇,限以四言,其體裁爲最簡單。漸進爲五言,漸進爲七言,稍複雜矣。漸進爲長短句,愈複雜矣。長短句而有一定之腔,一定之譜,若宋人之詞者,則愈複雜矣。由宋詞而更進爲元曲,其複雜乃達於極點。曲本之詩(以廣義之名名之),所以優於他體之詩者,凡有四端:唱歌與科白相間,甲所不能盡者以乙補之,乙所不能傳者以甲描之,可以淋漓盡致,其長一也。尋常之詩,只能寫一人之意境,(若《孔雀東南飛》等篇,錯落描畫數人者,不能多覯,且非後人所能學步,强學之必成芻狗。)曲本內容主伴可多至十數人或數十人,各盡其情,其長二也。每詩自數折乃至數十折,每折自數調乃至數十調,一惟作者所欲,極自由之樂,其長三也。詩限以五、七言,其塗隘矣;詞代以長短句,稍進,然爲調所困,仍不能增減一字也;曲本則稍解音律者可任意綴合諸調,別爲新調(詞亦可爾爾,然究不如曲之自由。)。卽舊調之中,亦可以添加所謂花指者,往往視原調一句增加至七、八字乃至十數字而不爲病,其長四也。故吾嘗以爲中國韻文,其後乎今日者,進化之運,未知何如;其前乎今日者,則吾必以曲本爲巨擘矣。嘻!附庸蔚爲大國,雖使屈、宋、蘇、李生今日,亦應有前賢畏後生之感,吾又安能薄今人愛古人哉!

論曲本當首音律,余不嫻音律,但以結構之精嚴,文藻之壯麗,寄託之遙深論之。竊謂孔雲亭之《桃花扇》,冠絕前古矣。其事蹟本爲數千年歷史上最大關係之事蹟,惟此時代乃能產此文章。雖然,同時代之文家亦多矣,而此蟠天際地之傑構獨讓雲亭,雲亭亦可謂時代之驕兒哉!

《桃花扇》卷首之《先聲》一齣,卷末之《餘韻》一齣,皆雲亭創格,前此所未有,亦後人所不能學也。一部極淒慘、極哀豔、極忙亂之書,而以極太平起,以極閑靜、極空曠結,眞有華嚴鏡影之觀。非有道之士,不能作此結構。

《桃花扇》之老贊禮,雲亭自謂也。處處點綴入場,寄無限感。卷首之試一齣《先聲》,卷中之加二十一齣《孤吟》,卷末之續四十齣《餘韻》,皆以老贊禮作正脚色。蓋此諸齣者,全書之脈絡也。其《先聲》一齣演白云:「更可喜,把老夫衰態也拉上了排場,做了一個副末脚色,惹的俺哭一回,笑一回,怒一回,罵一回。那滿座賓客,怎曉得我老夫就是戲中之人!」此一語,所謂文家之畫龍點睛也。全書得此,精神便活現數倍,且使讀者加無限感動,可謂妙文。《孤吟》一齣,結詩云:「當年眞是戲,今日戲如眞;兩度旁觀者,天留冷眼人。」《餘韻》一齣演白云:「江山江山,一忙一閑;誰贏誰輸,兩鬢皆斑。」凡此皆託老贊禮之口,皆作極達觀之語。然其外愈達觀者,實其內愈哀痛、愈辛酸之表徵也。雲亭人格,於斯可見。

以一部哭聲淚痕之書,其開場第一演白乃云:「日麗唐虞世,花開甲子年。山中無寇盜,地上總神仙。」以一個家破國亡之人,其自道履歷,乃云「最喜無禍無災,活了九十七歲。」此非打趣語,乃傷心語也,爲當時腐敗之人心寫照也。

《桃花扇》於種族之成,不敢十分明言,蓋生於專制政體下,不得不爾也。然書中固往往不能自制,一讀之使人生故國之感。余尤愛誦者,如「莫過烏衣巷,是別人家新畫梁。」《聽稗》「誰知歌罷剩空筵?長江一線,吳頭楚尾路三千,盡歸別姓,雨翻雪變。寒濤東捲,萬事付空煙。」《沈江》「將五十年興亡看飽,那烏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鳳凰臺棲梟鳥。殘山夢最眞,舊境丢難掉,不信這輿圖換稿,謅一套《哀江南》,放悲聲唱到老。」《餘韻》讀此而不油然生民族主義之思想者,必其無人心者也。

《桃花扇》沈痛之調,以《哭主》、《沈江》兩齣爲最。《哭主》敍北朝之亡,《沈江》敍南朝之亡也。《哭主》中《勝如花》兩腔云:「高皇帝,在九京,不管亡家破鼎。那知他聖子神孫,反不如飄蓬斷梗。十七年憂國如病,呼不應天靈祖靈,調不來親兵救兵。白練無情,送君王一命。傷心煞煤山私幸,獨殉了社稷蒼生!獨殉了社稷蒼生!」其二云:「宮車出,廟社傾,破碎中原費整。養文臣帷幄無謀,豢武夫疆場不猛,到今日山殘水賸,對大江月明浪明,滿樓頭呼聲哭聲。這恨怎平?有皇天作證。從今後戮力奔命,報國仇早復神京。報國仇早復神京。」《沈江》之《普天樂》云:「撇下俺斷蓬船,丢下俺無家犬,叫天呼地千百遍,歸無路,進又難前。那滾滾雪浪拍天,流不盡湘纍怨。勝黃土,一丈江魚腹寬展,摘脫下袍靴冠冕。累死英雄,到此日看江山換主,無可留戀!」其《古輪臺》云:「走江邊,滿腔憤恨向誰言?揮老淚寒風吹面。孤城一片,望救目穿。使盡殘兵血戰,跳出重圍,故國苦戀。誰知歌罷剩空筵!長江一線,吳頭楚尾路三千,盡歸別姓,雨翻雲變。寒濤東捲,萬事付空烟。精魂顯,《大招》聲逐海天遠。」此數折者,余每一讀之,輒覺酸淚盈盈,承睫而欲下。文章之感人,一至此耶!

中國文學,大率最富於厭世思想,《桃花扇》亦其一也。而所言,尤親切有味,切實動人,蓋時代精神使然耳。《修札》演白云:「那熱鬧局便是冷淡的根芽,爽快事便是牽纏的枝葉,倒不如把賸水殘山,孤臣逆子,講他幾句,大家滴些眼淚罷。」(飮冰)

小說與經傳有互相補救之功用。故凡東西之聖人,東西之才子,懷悲憫,抱寃憤,於是著爲經傳,發爲詩騷,或託之寓言,或寄之詞曲,其用心不同,其能移易人心,改良社會則一也。然經傳等書,能令人起敬心,人人非樂就之也。有師友之督率,父兄之誘掖,不能不循之。其入人也逆,國人之能得其益者十僅二三。至於聽歌觀劇,則無論老稚男女,人人樂就之。倘因此而利導之,使人喜,使人悲,使人歌,使人哭,其中心也深,其刺腦也疾。舉凡社會上下一切人等,無不樂於遵循,而甘受其利者也。其入人也順,國人之得其益者十有八九。故一國之中,不可不生聖人,亦不可不生才子。(以下平子)

《金甁梅》一書,作者抱無窮寃抑,無限深痛,而又處黑暗之時代,無可與言,無從發泄,不得已藉小說以鳴之。其描寫當時之社會情狀,略見一斑。然與《水滸傳》不同:《水滸》多正筆,《金甁》多側筆,《水滸》多明寫,《金甁》多暗刺;《水滸》多快語,《金甁》多痛語;《水滸》明白暢快,《金甁》隱抑悽惻;《水滸》抱奇憤,《金甁》抱奇寃。處境不同,故下筆亦不同。且其中短簡小曲,往往雋韻絕倫,有非宋詞、元曲所能及者,又可徵當時小人女子之情狀,人心思想之程度,眞正一社會小說,不得以淫書目之。

今日通行婦女社會之小說書籍,如《天雨花》、《筆生花》、《再生緣》、《安邦志》、《定國志》等,作者未必無迎合社會風俗之意,以求取悅於人。然人之讀之者,目濡耳染,日累月積,醞釀組織而成今日婦女如此如此之思想者,皆此等書之力也,故實可謂之婦女敎科書。此種書或言忠,或言孝,或言節義,或言女子改裝、女子從戎等之諸節,原無大謬,然因無國家思想一要點,則覺處處皆非也。至《天雨花》,每句七字,全書一韻到底,共約一百餘萬字;《筆生花》等稍爲變動,且每段換韻,全書約一百二十餘萬字;其餘同等之書,有數十種,要皆無甚出入。此等書百餘萬字一韻到底,眞中國之大詩也。謂非宏著,要亦不可。

《聊齋》文筆,多摹仿古人,其體裁多取法《唐代叢書》中諸傳記,誠爲精品。然雖膾炙一時,究不得謂之才子書,以其非別開生面者也。余甚愛其《薄倖郞》一曲,近人却多愛誦其《惜春餘詞》一闋者,與余意不同。其中所寫女子各各不同,雖各盡其妙,而惟寫連瑣幽情絕塵,殆無半點烟火氣,眞如白石之詞,雲林之畫。連瑣所詠「元夜淒風却倒吹,流螢惹草復沾幃」二語,一字一轉,令讀者儼如聞得其嬌聲悠韻也。其所續二句云:「幽情苦緒何人見?翠袖單寒月上時。」不出尋常絕句科臼,以續元夜二語,殆有愧色。

友人劉君北平,蒲留仙之同里人也。其先世與蒲姻親。劉君爲余言,近時所流傳之《聊齋誌異》與原本頗多不同處。其原本中言民族主義,及譏當時權貴之語甚多。當刊行時,其親族畏禍,全行删改,其原本尙存其鄕某君處云。余每讀《聊齋》,輙怪其姸媸互見,且每多牽強處,聞劉君言,始恍然。余屢囑劉君將此稿設法重刊,亦一大快事。猶憶昔年在湘時,遇衡陽李君,謂余云:「王船山先生未刊之文稿,尙有數十種,其裔孫密藏之,並不敢示人,得見者甚稀,其中云何,不知也。」又聞顧亭林先生未刊之密稿亦甚多。二百年來,高文遺著,或面目已全非,或湮沒而不彰者,固不知凡幾矣。

金聖嘆定才子書:一、《離騷經》,二、《南華經》,三、《史記》,四、《杜詩》,五、《水滸傳》,六、《西廂記》。所謂才子者,謂其自成一家言,別開生面,而不傍人門戶,而又別於聖賢書者也。聖嘆滿腹不平之氣,於《水滸》、《西廂》二書之批語中,可略見一斑。今人誤以爲《三國演義》爲第一才子,又謬託聖嘆所批,士大夫亦往往多信之,誠不解也。

聖嘆乃一熱心憤世流血奇男子也。然余於聖嘆有三恨焉:一恨聖嘆不生於今日,俾得讀西哲諸書,得見近時世界之現狀,則不知聖嘆又作何等感情。二恨聖嘆未曾自著一小說,倘有之,必能與《水滸》、《西廂》相埓。三恨《紅樓夢》、《茶花女》二書出現太遲,未能得聖嘆之批評。

《水滸》、《紅樓》兩書,其在我國小說界中,位置當在第一級,殆爲世人所同認矣。然於二者之中評先後,吾固甲《水滸》而乙《紅樓》也。凡小說之最忌者曰重複,而最難者曰不重複,兩書皆無此病矣。唯《紅樓》所敍之人物甚複雜,有男女老少貴賤媸姸之別,流品旣異,則其言語舉動事業自有不同,故不重複也尙易。若《水滸》,則一百零八條好漢,有一百零五條乃男子也;其身份同是莽男兒,等也;其事業同是強盜,等也;其年紀同是壯年,等也;故不重複也最難。(以下曼殊)

凡著小說者,於作回目時不宜草率。回目之工拙,於全書之價值與讀者之感情最有關係。若《二勇少年》之目錄,內容雖佳極,亦失色矣。吾見小說中,其回目之最佳者,莫如《金甁梅》。

《金甁梅》之聲價,當不下於《水滸》、《紅樓》,此論小說者所評爲淫書之祖宗者也。余昔讀之,盡數卷,猶覺毫無趣味,心竊惑之。後乃改其法,認爲一種社會之書以讀之,始知盛名之下,必無虛也。凡讀淫書者,莫不全副精神,貫注於寫淫之處,此外則隨手披閱,不大留意,此殆讀者之普通性矣。至於《金甁梅》,吾固不能謂爲非淫書,然其奥妙,絕非在寫淫之筆。蓋此書的是描寫下等婦人社會之書也。試觀書中之人物,一啓口,則下等婦人之言論也;一舉足,則下等婦人之行動也。雖裝束模倣上流,其下等如故也;供給擬於貴族,其下等如故也。若作者之宗旨在於寫淫,又何必取此粗賤之材料哉?論者謂《紅樓夢》全脫胎於《金甁梅》,乃《金甁梅》之倒影云,當是的論。若其回目與題詞,眞佳絕矣。

中國小說,欲選其貫徹始終,絕無懈筆者,殆不可多得。然有時全部結構雖不甚佳,而書中之一部份,眞能邁前哲而法後世者,當亦不可誣也。吾見《兒女英雄傳》,其下半部之腐敗,讀者多恨之,若前半部,其結構眞佳絕矣。其書中主人翁之名,至第八回乃出,已難極矣;然所出者猶是其假名也,其眞名至第二十回始發現焉。若此數回中,所敍之事不及主人之身份焉,則無論矣;或偶及之,然不過如曇花一現,轉瞬復藏而不露焉,則無論矣;然《兒女英雄傳》之前八回,乃書中主人之正傳也,且以彼一人而貫徹八回者也。作了一番驚天動地之大事業,而姓名不露,非神筆其能若是乎?

竊嘗謂小說之功亦偉矣。夫人有過,莊言以責之,不如微言以刺之;微言以刺之,不如婉言以諷之;婉言以諷之,不如妙譬以喩之;而小說者,皆具此能力者也。故用小說以規人過,是上上乘也。(按昔已有用之者,如《琵琶記》是也。)(以下浴血生)

小說能導人遊於他境界,固也。然我以爲能導人遊於他境界者,必著者之先自遊于他境界者也。昔趙松雪畫馬,常閉戶不令人見。一日,其夫人竊窺之,則松雪兩手距地,昂頭四顧,儼然一馬矣,故能以畫馬名於世。作小說者亦猶是。有人焉,悄思冥索,設身處地,想象其身段,描摹其口吻,淋漓盡致,務使畢肖,則吾敢斷言曰:「若而人者,亦必以小說名於世。」

中國韻文小說,當以《西廂》爲巨擘,吾讀之,眞無一句一字是浪費筆墨者也。梁任公最崇拜《桃花扇》,其實《桃花扇》之所長,寄託遙深,爲當日腐敗之人心寫照,二語已足盡之。塡詞演白,頗有一二草草處,蓋雲亭意本不在此也。

《紅樓夢》一書,係憤淸人之作,作者眞有心人也。著如此之大書一部,而專論淸人之事,可知其意矣。其第七回便寫一焦大醉罵,語語痛快。焦大必是寫一漢人,爲開國元勳者也,但不知所指何人耳。按第七回:「尤氏道:『因他從小兒跟着太爺出過三、四回兵,從死人堆裏把太爺背了出來,得了命;自己挨着餓,却偸了東西給主子吃;兩日沒水,得了半碗水給主子喝,他自己喝馬溺。不過仗着這些功勞情分,有祖宗時,都另眼相待。』」以上等句,作者決非無因而出。倘非有所憤,尤氏何必追敍許多大功,曰:「把太爺背了出來,得了命。」可知無焦大則不但無此富貴,則亦無此人家。旣敍其如此之大功,而又加以「不過仗着」四字,何其牽強?又觀焦大所云:「欺軟怕硬,有好差使派了別人(必是督撫海關等缺)。二十年頭裏的焦大爺眼裏有誰?別說你們這一把子的雜種們。你們作官兒,享榮華,受富貴。你祖宗九死一生,掙下這個家業,到如今不報我的恩,反和我充起主子來了!」字字是血,語語是淚,故屢次禁售此書,蓋淸人有見於此也。今人無不讀此書,而均毫無感觸,而專以情書目之,不亦誤乎?(以下平子)

《紅樓夢》之佳處,在處處描摹,恰肖其人。作者又最工詩詞,然其中如柳絮、白海棠、菊花等作,皆恰如小兒女之口吻,將筆墨放平?不肯作過高之語,正是其最佳處。其中丫鬟作詩,如描寫香菱詠月,刻劃入神,毫無痕迹,不似《野叟曝言》羣姸聯吟,便令讀者皮膚起粟。怡紅在園中與姊妹聯詠諸章,往往平庸,蓋實存不欲壓倒諸姊妹之意;其在外間之作,有絕佳者,如《滴不盡相思血淚》一曲,誠絕唱也。曲云:「滴不盡相思血淚抛紅豆,開不完春柳春花滿畫樓,睡不穩紗窗風雨黃昏後,忘不了新愁與舊愁。嚥不下玉粒金波噎滿喉,照不盡菱花鏡裏形容瘦,展不開的眉頭,捱不明的更漏。呀!恰便似遮不住的靑山隱隱,流不斷的綠水悠悠。」

今日欲改良社會,必先改良歌曲,改良歌曲,必先改良小說,誠不易之論,蓋小說(傳奇等皆在內)與歌曲相輔而行者也。夫社會之風俗人情、語言好惡,一切皆時時遞變。而歌曲者,乃人情之自然流露,以表其思慕痛楚,悲歡愛憎。然聞悲歌則哀,聞歡歌則喜,是又最能更改人之性情,移易世之風俗。故必得因地因時,準社會之風俗人情、語言好惡,而亦悉更變之,則社會之受益者自不少。上古之小說歌曲無論矣,然自周以來,其與小說歌曲最相近者,則莫如三百之詩,由詩而遞變爲漢之歌謠,爲唐之樂府,爲宋詞,爲元曲,爲明代之崑腔(崑腔爲魏良輔所更定,魏爲崑山人也,故有此名)。自明末至今三百年來,朝野雅俗,莫不愛之,莫不能之。至今三十年間,此調暫絕。蓋社會每經數百年之久,其言語必已有許多不同之處,其不經常用之語,便覺其非太高尙,則過雅典,俗人不能解,自覺嚼然無味。故自上古至今數千年來之音樂,未有至五百年而不更變者,職此故也。然崑曲廢而京調、二簧、山陝梆子出而代之,風靡一世,其言辭鄙陋,其事迹荒謬,其所本之小說、傳記亦毫無意義,徒以聲音取悅於人,而無益於世道人心,是則世無有心人出而更變之之過也。故孔子當日之删《詩》,卽是改良小說,卽是改良歌曲,卽是改良社會。然則以《詩》爲小說之祖可也,以孔子爲小說家之祖可也。

《紅樓夢》爲底是專說淸人之憑據,其不必深求而可知者,則盡在於敍次婦女裝束形體,舉無一語涉及裙下故也。舉世風俗,自南唐來,小人下達久矣。凡小說寫佳人者,無一不以雙纏爲貴。甚至崔鶯鶯爲唐時人,楊妃爲女道士,《西廂》、《長生》兩傳奇儘力附會其纏足。才子筆墨,尙且爾爾,何況庸俗之里巷評話,有不以王昭君爲小脚,趙飛燕爲行纏者耶?其意謂殆非纏足而不貴,因不惜重誣古人,以快己唇舌而媚里巷耳目也。又誰知天演推嬗,新理日明,至年來有天然足之徽號。詞章家如袁子才,生在雍、乾時,可謂頗具自由哲學思想,不爲俗拘者矣。飮食則鄙翅參,動作則拒筮;笑道籙之長生,譏佛徒之小乘;不堪輿而興作,不齋醮而祈禳;星命無權,旁删枝葉,文章無派,專主性靈。漢、宋門戶之俱非,八比小楷之不屑。而其愼取婦容也,端在膚如凝脂,自然素足,吾輩以今日之眼光觀他,可稱先識。獨至擷其所爲詩歌,猶未敢顯然以素足入詠,提倡天然之美者何也?毋亦識有餘而膽仍未足,究爲一輩之盲論所禁壓耶?調查其詩話,有載江南某女子口號云:「三寸金蓮自古無,觀音大士赤雙趺。不知作俑從何始,始自人間賤丈夫。」又其小說,有紀某生夢入冥中,見纏足婦呼寃訟控李後主,閻摩罰使製履,又安知詩非袁子所自作,夢非袁子所自託,以寫其胸中不平之意?此亦良心發現,言本由衷之一證也。然有幾多素足好典故,可引不引,偏引一外夷無諬之觀音大士,夢中迷離之閻摩老子,亦適成其爲女子見識,小說文章,而不足爲袁子自己理論之據。此無他,皆由袁子理不勝欲,壁壘不堅之弊耳。故其尺牘,訕友取妾必取小脚爲小人下達,而彼屛風粲粲,閨門粥粥,有所謂方姬、金姬、陶姬、鍾姬等等者,屢見諸寄懷詩,其大脚者乎?其小脚者乎?都無眀文,曖曖昧昧,想均不脫小人下達之範圍而已。其至粤也,雜詩中有「靑唇吹火拖鞋出,難近都如鬼手馨」之語,詩話復重引之,是明譏素足以諧俗矣。余謂其壁壘不堅,良非太過。以袁子先識之人物,尙不俗,餘子可知,公等碌碌更可知。曹雪芹雖非碌碌者,以著如許之大部書,專寫旗人,不但正釵無一語及足,連副釵及又副釵,亦無一語及之。是亦膽識不足,等於餘子之譏,無可爲解謗者也。次《紅樓夢》而作者,尙有俞仲華《蕩寇志》、某閩人《花月痕》二書。脂光粉豔,劍舞釵飛,號稱一時之雋。《蕩寇志》書中,上上人物爲陳麗卿,《花月痕》書中上上人物爲薛瑤華。而麗卿對伊姻黨女眷語,自承己足與男子無異,百數十回內並未誤用到三寸金蓮之套談以犯及麗卿者。而麗卿之婉變嬌憨,俏俊神情,曾不少損。薛瑤華馳馬試劍,好爲男子妝,著者特加六寸膚圓之譽以表揚之。數十回內着一瑤華,只覺巾幗神飛而鬚眉反形文弱。觀於麗卿、瑤華出色當行,爲《蕩寇志》、《花月痕》增重,益歎曹雪芹囁嚅其辭,終屬劉郞不敢題糕,長留後人話柄也。友人潘蘭史與余同情,曾有句云:「解識膚圓光緻緻,憐香吾獨愛冬郞。」此僅搬字遇紙,作冬郞之詩評耳。必如作麗卿、瑤華傳者,始稱正面文字,爲天然足生色。庚子、辛丑,聽雨樓主人在上海《消閒報》詩鐘當社,特出「天然足」請人屬句,鬥角鉤心,必多可觀,惜余未見。若以詩而論,則吾友邱菽園《明妃曲》長古中有一聯云:「鸞文大脚雙珠靿,雉尾峨冠五彩翬。」題某姬象近體中有一聯云:「不著鴉頭膚細緻,閒拖金齒跗豐姸。」眞能寫得其佳處出也。纏身與素足,看似猥瑣之事,然於進種改良轉移習俗問題,煞有關係。是以維新士夫都不等閒置之。近且上煩詔誥,着官吏之奉行。他如日本博覽會坊,幾成國際談判,固吾國女界一重要之硏究的也。故當提倡素足,誘之使勸,其道尤於詞章、小說、評話、傳奇爲宜。苟《紅樓夢》著者二百年前早知此義,極力表章,踵而尤者,當變國俗,又豈止如袁子之燭照,陳、薛之鳳麟也哉!(昭琴)

蔣藏園著《臨川夢》設言有俞二姑者,讀《牡丹亭》而生感致病,此不過爲自己寫照,極表景仰臨川之熱誠而已。然亦可見小說之道,感人深矣。乃近有實事與此相類,而其癡想尤甚者。頃倫敦《泰晤士報》載有《讀小說而自殺》一條,其文曰:「英國著名小說家瑪利女史所著《米的亞端》一書,極言有推理思想之人容易自殺,今者竟有讀此書而眞自殺之人,卽同國一牧師之子名噶士者,一夜飽讀此書,愀然語其母曰:『此兒(指書中之人物)乃竟死耶?』若不勝感動者然。翌晨檢其寢室,則見其著乃父之法服縊死焉。搜其襟底,見有小字一行曰:『衣法服以赴天國,吾望之久矣,非自殺也』」云云。噫!小說之神力不可思議,乃如此耶?(以下飮冰)

查每年地球各國小說出版之數,約八千種乃至一萬種。內美國約二千種,英國一千五百餘種,俄國約一千種,法國約六百種,伊大利、西班牙各五百餘種,日本四百五十餘種,印度、敍利亞約四百種云。

泰西之小說,書中之人物常少;中國之小說,書中之人物常多。泰西之小說,所敍者多爲一二人之歷史;中國之小說,所敍者多爲一種社會之歷史(此就佳本而論,非普通論也)。昔嘗思之,以爲社會愈文明,則個人之事業愈繁賾,愈野蠻,則愈簡單。如敍野蠻人之歷史,吾知其必無接電報、發電話、寄像片之事也。故能以一二人之歷史敷衍成書者,其必爲文明無疑矣。初欲持此論以薄祖國之小說,由今思之,乃大謬不然。吾祖國之政治法律,雖多不如人,至於文學與理想,吾雅不欲以彼族加吾華冑也。蓋吾國之小說,多敍述往事,泰西之小說,多描寫今人。其文野之分,乃書中材料之範圍,非文學之範圍也。若夫以書中之內容論,則《西廂》等書,最與泰西近。(曼殊)

新秋病起,人意殊慵,偶拈筆作小說雜談數則,一下筆,遊思積緒相引而至,累累不能休,積數千言。稿成自視,不欲棄擲,姑寄交新小說社刊之。(以下俠人)

吾國之小說,莫奇於《紅樓夢》,可謂之政治小說,可謂之倫理小說,可謂之社會小說,可謂之哲學小說、道德小說。何謂之政治小說?於其敍元妃歸省也,則曰:「當初旣把我送到那見不得人的去處。」於其敍元妃之疾也,則曰:「反不如尋常貧賤人家,娘兒兄妹可常在一塊兒。」(原書讀後,詞句已忘,一時案頭又無此書可以對證,故皆約舉其詞,非原文也,讀者諒之,下同此。)而其歸省一回,題曰「天倫樂」,使人讀之,蕭然颯然,若淒風苦雨,起於紙上,適與其標名三字反對。(《紅樓夢》標題最不苟,有正反二種,如《苦絳珠魂歸離恨天》,其正標名也;《賢襲人嬌嗔箴寶玉》、《賢寶釵小惠全大體》,其反標名也。此類甚多,不遑枚舉,餘可類推。)絕不及皇家一語,而隱然有一專制君主之威,在其言外,使人讀之而自喩。而其曲曰:「喜榮華正好,恨無常又到,眼睜睜把萬事全抛。蕩悠悠芳魂消耗,望家鄕路遠山高,故此向爹娘夢裏相尋吿:兒命已入黃泉,天倫呵,須要退步抽身早。」大觀園全局之盛衰,實與元妃相終始。讀此曲,則咨嗟累欷於人事之不常,其意已隱然言外矣。此其關係於政治上者也。曰:「寶玉祗好與姐姐妹妹在一處。」曰:「於父親伯叔都不過爲聖賢敎訓,不得已而敬之。」曰:「我又沒個親姊妹,雖有幾個,你難道不曉得我是隔母的?」(寶玉對黛玉語。)而書中兩陳綱常大義,一出於寶釵之口,一出於探春之口,言外皆有老大不然在。中國數千年來家族之制,與宗敎密切相附,而一種不完全之倫理,乃爲鬼爲蜮於靑天白日之間,日受其酷毒而莫敢道。凡此所陳,皆吾國士大夫所日受其神秘的刺衝,雖終身引而置之他一社會之中,遠離吾國社會種種名譽生命之禁網,而萬萬不敢道,且萬萬無此思想者也。而著者獨毅然而道之,此其關於倫理學上者也。《紅樓夢》一書,賈寶玉其代表人也。而其言曰:「賈寶玉視世間一切男子,皆惡濁之物,以爲天下靈氣悉鍾於女子。」言之不足,至於再三,則何也?曰:「此眞著者疾末世之不仁,而爲此言以寓其生平種種之隱痛者也。」凡一社會,不進則退,中國社會數千年來,退化之跡昭然;故一社會中種種惡業無不畢具。而爲男子者,日與社會相接觸,同化其惡風自易;女子則幸以數千年來權利之衰落,閉置不出,無由與男子之惡業相熏染。雖別造成一卑鄙齷齪、絕無高尙潔純的思想之女子社會,而其猶有良心,以視男子之胥戕胥賊,日演殺機,天理亡而人欲肆者,其相去尤千萬也。此眞著者疾末世之不仁,而爲此以寓其種種隱痛之第一傷心泣血語也。而讀者不知,乃羣然以淫書目之,嗚呼!豈眞嗜腐鼠者之不可以翔靑雲邪!何沉溺之深,加之以當頭棒喝而不悟也?然吾輩雖解此義,試設身處地,置我於《紅樓夢》未著,此語未出現以前,欲造一簡單捷之語以寫社會之惡態,而警笑訓誡之,欲如是語之奇而賅,眞窮我腦筋不知所措矣。且中國之社會,無一人而不苦者也。置身其間,日受其慘,往往躬受之而躬不能道之。今讀《紅樓夢》十二曲中,凡寫一人,必具一人之苦處,夢寐者以爲褒某人,貶某人,不知自著者大智、大慧、大慈、大悲之眼觀之,無一人而不可憐,無一事而不可嘆,悲天憫人而已,何褒貶之有焉?此其關於社會上者也。而其尤難者,則在以哲學排舊道德。孟子曰性善,荀子曰性惡,此爭辯二千年不能明。吾以爲性決非惡者,特今日而言性善,則又不可。何則?未至於太平之世,率性而行,動生抵觸,於是別設一道德學以範圍之。故違性之物也,而在文明未達極點之時,則不可不謂之善。然人性又自然之物也,終不能屈柳爲杯棬,於是有觸卽發,往往與道德相衝突。而世之談道德學者,誦其成文,昧其原理。且所謂道德學者,不能離社會而孤行也,往往與其羣之舊俗相比附。於是,因此,而社會之慘苦壁壘反因之而益堅。而自然之性又慣趨權利,而與其爲害之物相抵觸。於是紛亂之跡,終不可絕,而道德之勢力,入人已深,幾以爲天然不可踰之制,乃相率而加其軼於外者以「大逆不道」之名。凡開闢以來,合塵寰之紛擾,殆皆可以是名之,固非特中國爲然也。吾無以名之,名之曰:「人性與世界之抵觸。」此義在中國罔或知之,唯老、莊實宣其蘊,而拘墟之俗士,反羣起而之。不知謂其說之不可行則可,謂其理之不可存則不能也。今觀《紅樓夢》開宗明義第一折曲,曰:「開闢鴻濛,誰爲情種?都只爲風月情濃。」其後又曰:「擅風情,秉月貌,便是敗家的根本。」曰「情種」,曰「敗家的根本」,凡道德學一切所禁,事之代表也。曰「風月情濃」,曰「擅風情,秉月貌」,人性之代表也。誰爲情種?只以風月情濃故。敗家根本,祗以擅風情,秉月貌故。然則誰爲敗道德之事?曰人性故。欲除情種,除非去風月之濃情而後可;欲毋敗家,除非去風情月貌而後可。然則欲毋敗道德,亦除非去人性而後可。夫無人性,復何道德之與有?且道德者,所以利民也。今乃至戕賊人性以爲之,爲是乎,爲非乎,不待辨而明矣。此等精銳嚴格之論理,實舉道德學最後之奥援,最堅之壁壘,一拳搥碎之,一脚踢翻之,使上窮碧落下黃泉,而更無餘地以自處者也。非有甚深微妙之哲學,未有能道其隻字者也。然是固可以爲道德學咎乎?曰:不可。彼在彼時,固不得不爾也。且世變亦繁矣,後之視今,猶今之視昔。《紅樓夢》者,不能預燭將來之世變,猶創道德學者不能預燭《紅樓夢》時之世變也。特數千年無一人修改之,則大滯社會之進化耳。而奈何中國二千年,竟無一人焉敢昌言修改之哉!而曹雪芹獨毅然言之而不疑,此眞使我五體投地,更無言思擬議之可云者也。此實其以大哲學家之眼識,摧陷廓淸舊道德之功之尤偉者也。而世之人,顧羣然曰:「淫書、淫書。」嗚呼!戴綠眼鏡者,所見物一切皆綠,戴黃眼鏡者,所見物一切皆黃;一切物果綠乎哉?果黃乎哉?《紅樓夢》非淫書,讀者適自成其爲淫人而已。

評《紅樓夢》者十餘家,支離滅裂,無一能見其眞相,而尤謬者,乃至羣焉以甄寶玉爲一佳人。夫此書固明明言之曰:「都說是金玉良緣,俺只念木石前盟。」全書言金玉、木石者尤屢見,不一見,此書固言木石,非演金玉也。甄寶玉者何?眞寶玉也,玉也;賈寶玉者何?假寶玉也,石也,著者之意明白如此,而評者昧昧焉,縱全無腦筋,亦何至若是!

甄寶玉乃一極通世故之人,賈寳玉乃一極不通世故之人,著者憤世之心,於此可見;亦足見《紅樓夢》爲社會小說之一端也。

吾國近百年來有大思想家二人,一曰龔定菴,一曰曹雪芹,皆能於舊時學術社會中別樹一幟。然二人皆老學派也。(定盦名爲學佛,實則老學甚深,其書中亦屢言老聃。)吾國社會中,凡上等思想人,其終未有不入老派者,實非社會之福也,其故可思矣。

余不通西文,未能讀西人所著小說,僅據一二譯出之本讀之。竊謂西人所著小說若更有佳者,爲吾譯界所未傳播,則吾不敢言;若其所謂最佳者亦不過類此,則吾國小說之價値眞過於西洋萬萬也。試比較其短長如左:

一、西洋小說分類甚精,中國則不然,僅可約舉爲英雄、兒女、鬼神三大派,然一書中仍相混雜,此中國之所短一。

一、中國小說,每一書中所列之人,所敍之事,其種類必甚多,而能合爲一爐而冶之。除一、二主人翁外,其餘諸人,仍各有特色。其實所謂主人翁者,不過自章法上云之而已。西洋則不然,一書僅敍一事,一線到底,凡一種小說,僅敍一種人物,寫情則敍癡兒女,軍事則敍大軍人,冒險則敍探險家,其餘雖有陪襯,幾無顏色矣。此中國小說之所長一。

一、中國小說,卷帙必繁重,讀之使人愈味愈厚,愈入愈深。西洋小說則不然,名著如《魯敏孫漂流記》、《茶花女遺事》等,亦僅一小册子,視中國小說不及十分之一。故讀慣中國小說者,使之讀西洋小說,無論如何奇妙,終覺其索然易盡。吾謂小說具有一最大神力,曰迷。讀之使人化身入其中,悲愉喜樂,則書中人之悲愉喜樂也,云爲動作,則書中人之云爲動作也,而此力之大小,於卷帙之繁簡,實重有關係焉。此中國小說之所長二。

一、中國小說起局必平正,而其後則愈出愈奇。西洋小說起局必奇突,而以後則漸行漸弛。大抵中國小說,不徒以局勢疑陣見長,其深味在事之始末,人之風釆,文筆之生動也。西洋小說,專取中國之所棄,亦未始非文學中一特別境界,而已低一著矣。此中國小說之所長者三。

唯偵探一門,爲西洋小說家專長。中國敍此等事,往往鑿空不近人情,且亦無此層出不窮境界,眞瞠乎其後矣。

或曰:「西洋小說尙有一特色,則科學小說是也。中國向無此種,安得謂其勝於西洋乎?」應之曰:「此乃中國科學不興之咎,不當在小說界中論勝負。若以中國大小說家之筆敍科學,吾知其佳必遠過於西洋。且小說者,一種之文學也。文學之性,宜於凌虛,不宜於徵實,故科學小說終不得在小說界中占第一席。且中國如《鏡花緣》、《蕩寇志》之備載異聞,《西遊記》之暗證醫理,亦不可謂非科學小說也。特惜《鏡花緣》、《蕩寇志》去實用太遠,而《西遊記》又太蒙頭蓋面而已。然謂我先民之無此思想,固重誣也。」

準是以談,而西洋之所長一,中國之所長三。然中國之所以有三長,正以其有此一短。故合觀之,而西洋之所長,終不足以贖其所短;中國之所短,終不足以病其所長。吾祖國之文學,在五洲萬國中,眞可以自豪也。

孔子曰:「我欲托之於空言,不如見之於行事之深切著明也。」吾謂此言實爲小說道破其特別優勝之處者也。孟子曰:「聞伯夷之風者,頑夫廉,懦夫有立志;聞柳下惠之風者,鄙夫寬,薄夫敦。」凡人之性質,無所觀感,則興起也難;苟有一人焉,一事焉,立其前而樹之鵠,則望風而趨之。小說者,實具有此種神力以操縱人類者也。夫人之稍有所思想者,莫不欲以其道移易天下,顧談理則能明者少,而指事則能解者多。今明著一事焉以爲之型,明立一人焉以爲之式,則吾之思想可瞬息而普及於最下等之人,實改良社會之一最妙法門也。且孔子之所謂見諸行事者,不過就魯史之成局,加之以褒貶而已。材料之如何,固系於歷史上之人物,非吾之所得自由者也。小說則不然,吾有如何之理想,則造如何之人物以發明之,徹底自由,表裏無礙,無一人能稍掣我之肘者也。若是乎由古經以至《春秋》,不可不謂之文體一進化;由《春秋》以至小說,又不可謂之非文體一進化。使孔子生於今日,吾知其必不作《春秋》,必作一最良之小說,以鞭辟人類也。不寧惟是,使周、秦諸子而悉生於今日,吾知其必不垂空言以詔後之人,而咸當本其學術,作一小說以播其思想,殖其勢力於社會,斷可知也。若是乎語孔子與施耐庵、曹雪芹之學術行誼,則二人固萬不敢幾;若語《春秋》與《紅樓夢》、《水滸》之體裁,則文界進化,其階級固歷歷不可誣也。

小說之所以有勢力於社會者,又有一焉,曰:堅人之自信力。凡人立於一社會,未有不有其自信力以與社會相對抗者也。然衆寡之勢不敵,故苟非鴻哲殊勇,往往有其力而守之不堅,久之且消磨焉,淪胥焉,以至於同盡。夫此力之所以日澌滅者,以舍我之外,皆無如是之人也。苟環顧同羣而有一人焉與吾同此心,同此理,則欣然把臂入林矣,其道且終身守之而不易矣。子曰:「德不孤,必有鄰。」蓋謂此也。古人所以獨抗其志,逖然不與俗偶者,雖無並世之儔,而終必有一人焉先我而立於簡册之上,職是故也。小說作,而爲撰一現社會所亟需而未有之人物以示之,於是向之懷此思想而不敢自堅者,乃一旦以之自信矣。苟不知歷史之人,將認其人爲眞有;苟知有歷史之人,亦認其書之著者爲並世曠世,心同理同,相感之人也。於是此種人之自信力,遂因之益堅,始焉而蓄之於心,繼焉而見之於事。苟有流於豪暴者,人訾其強橫無理,彼固以魯智深、武二哥自居也。苟有溺於牀笫者,人訾其纏綿無志,彼固以林黛玉、賈寳玉自居也。旣引一書中之人爲同情之友矣,則世人雖如何非毀之,忠吿之,其言終不能入,其心終不可動。有時以父母師長之力強禁之,禁其身不能禁其心也。舍其近而暱其遠,棄其實而麗於虛,雖曰爲常人之所駴乎,然水流溼,火就燥,雲從龍,風從虎,物各從其類也。此固心理問題,而非算術問題也。故爲小說者,以理想始,以實事終;以我之理想始,以人之實事終。

不寧惟是,小說者,固應於社會之熱毒,而施以淸涼散者也。凡人在社會中所日受慘毒而覺其最苦者二:一曰無知我之人,一曰無憐我之人。苟有一人焉,於我躬所被之慘毒悉知悉見,而其於評論也,又確能爲我辯護,而明著加慘毒於我者之非,則望之如慈父母良師友不啻矣,以爲窮途所歸,命矣。且又不必其侃侃而陳之,明目張膽以爲我之強援也,但使其言在此而意在彼,雖昌言之不敢,而悱惻沈摯,往往於言外之意表我同情,則或因彼之知我而憐我也,而因曲諒其不敢言之心;因彼之知我者以知彼,且因知彼者以憐彼,而相結之情乃益固。故有暴君酷吏之專制,而《水滸》現焉;有男女婚姻之不自由,而《紅樓夢》出焉。雖峨冠博帶之碩儒,號爲生今之世,反古之道,守經而不敢易者,往往口非梁山而心固右之,筆排寶、黛而躬或蹈之,此無他,人心之所同,受其慘毒者,往往思求憐我知我之人,著者之哀哀長號,以求社會之同情,固猶讀者欲迎著者之心也。故一良小說之出世也,其勢力殆如水銀瀉地,無孔不入,日月有明,容光必照。使人無論何時何地,而留有一小說焉以監督之,而慰藉之,此其力眞慈父母、良師友之所不能有,而大小說家之所獨擅者也。此無他,聖經賢傳之所不能詔而小說詔之,稗官史籍之所不能載而小說家載之,詩歌詞曲之所不能達而小說達之,則其受人之歡迎,安得不如泥犂獄中之一光明線也。其有一種之特別勢力也,以其爲一種之特別文學也。

小說者,「今社會」之見本也。無論何種小說,其思想總不能出當時社會之範圍,此殆如形之於模,影之於物矣。雖證諸他邦,亦罔不如是。卽如所謂某某未來記、某星想遊記之類,在外國近時之小說界中,此等書殆不少,驟見之,莫不以爲此中所言,乃世界外之世界也,脫離今時社會之範圍者也。及細讀之,只見其所持以別善惡決是非者,皆今人之思想也。豈今人之思想,遂可以爲善惡是非之繩墨乎?遂可以爲世界進步之極軌乎?毋亦以作者爲今人已耳。如《聊齋》之◍◊◊,以醜者佔全社會之上流,而美者下之。觀其表面,似出乎今社會之範圍矣。雖然,該作者亦未嘗表同情於彼族也,其意只有代某生抱不平,且借此以譏小人在位之意而已,總不能出乎世俗之思想也。近來新學界中之小說家,每見其所以歌頌其前輩之功德者,輙曰「有導人遊於他境界之能力」,然不知其先輩從未有一人能自遊於他界者也。豈吾人之根性太棉薄,嘗爲今社會所囿而不能解脫乎?雖然,苟著者非如此,則其所著亦必不能得社會之歡迎也。今之痛祖國社會之腐敗者,每歸罪於吾國無佳小說,其果今之惡社會爲劣小說之果乎,抑劣社會爲惡小說之因乎?(以下曼殊)

欲覘一國之風俗,及國民之程度,與夫社會風潮之所趨,莫雄於小說。蓋小說者,乃民族最精確、最公平之調查錄也。吾嘗讀吾國之小說,吾每見其寫婦人眼裏之美男兒,必曰:「面如冠玉,唇若塗脂。」此殆小說家之萬口同聲者也。吾國民之以文弱聞,於此可見矣。吾嘗讀德國之小說,吾每見其寫婦人眼裏之美男兒,輙曰:「鬚髮蒙茸,金鈕閃爍。」蓋金鈕云者,乃軍人之服式也。觀於此,則其國民之尙武精神可見矣。此非徒德國爲然也,凡歐洲各國,「金鈕」兩字,幾成爲美少年之代名詞矣。蓋彼族婦女之所最愛而以爲最美觀者,乃服金鈕之男兒也。噫!民族之強弱豈無因歟!寄語同胞中之欲改良社會之有心人,苟能於婦人之愛憎處以轉移之,其力量之大,較於每日下一明詔,且以富貴導其前,鼎鑊隨其後,殆尤過之。

「天下無無婦人之小說」,此乃小說家之格言,然亦小說之公例也。故雖粗豪如《水滸》,作者猶不能不斜插潘金蓮、潘巧雲之兩大段,以符此公例。卽一百零八人之團體中,亦不能無扈、顧、孫之三人。吾初不信此公例,吾以爲此不過作者迎合時流,欲其書之廣銷而已,決非無婦人必不能得佳構也。其後聞偵探家之言曰:「凡奇案必與婦人有關涉。」乃始知小說之不能離婦人,實公例也。蓋偵探所查之案情,實事也;才子所作之小說,理想也。實事者,天演也;理想者,人演也。理想常在實事之範圍內,是則理想亦等於實事也。故案之奇者,卽小說之佳本也;不奇者,卽凡本也。以論理學演之,則天下之小說,有有婦人之凡本,然必無無婦人之佳本也。

中國文學,大率最富於厭世思想,《桃花扇》亦其一也。所言猶親切有味,切實動人,蓋時代精神使然耳。《修札》演白云:「那熱鬧局便是冷淡的根芽,爽快事便是牽纏的枝葉。倒不如把賸水殘山,孤臣孽子,講他幾句,大家滴些眼淚罷。」(飮冰)

小說與戲曲有接之關係。小說者,虛擬者也;戲曲者,實行者也。中國小說之範圍,大都不出語怪、誨淫、誨盜之三項外,故所演戲曲,亦不出此三項。欲改良戲曲,請先改良小說。(以下定一)

吾喜讀泰西小說,吾尤喜泰西之偵探小說。千變萬化,駭人聽聞,皆出人意外者。且偵探之資格,亦頗難造成。有作偵探之學問,有作偵探之性質,有作偵探之能力,三者具始完全,缺一不可也。故泰西人靡不重視之。俄國偵探最著名於世界,然吾甚惜中國罕有此種人、此種書。無已,則莫若以《包公案》爲中國唯一之偵探小說也。除包公外,吾尙憶曾聞言,昔程明道先生將攝某縣篆,時某縣已有罪犯數人,是非莫辨。明道遂設宴飮衆囚,飮畢,衆皆去,惟一囚不去。明道曰:「汝必眞犯也。」囚曰:「何故知之?」明道曰:「殺人者皆以左手持刀,今汝執箸亦以左手,可見汝常殺人,習慣而成自然耳。」囚始認之,案遂破。卽此一端,可見作偵探心思之深微莫測,無孔不入矣。若程明道先生者,卽謂爲中國之一偵探也,誰曰不宜?

小說者,誠社會上之有力人也,讀之改變人之性質。非獨泰西有讀小說而自殺之事,我中國亦然。吾前聞人言,有讀《封神傳》而倣其飛行空中之本領,竟作墮樓人。又有談《西廂記》而戀鶯鶯之貌,欲步張生之舉,寤寐求之,夢中遂大聲疾呼鶯鶯不絕,後以病故。物必有偶,有泰西人讀之自殺,必有泰東人讀之墮樓病故。吾故曰:「社會上有力人也。」吾中國若有政治小說,插以高尙之思想,則以之轉移風俗,改良社會,亦不難矣。

往歲《新小說報》有附錄《小說叢話》,余亦嘗有所刊入。然諸家言雜陳,不出一人手筆,蓋又諸家叢話之叢書也。余性有專嗜,每平居無事,則必檢小說數種,批之讀之,亦非此無以解鬱悶。因復用其體裁錄爲茲編,仍付小說社刊之。(以下浴血生)

傳奇,小說之一種也。旣云小說,則自有小說體裁,轉無取乎詞藻之鋪排,字面之堆垛。試覽元人雜劇,純用本色,蓋詩家之所謂白描者也。李笠翁曰:「曲白有一字令人不解,便非能手。」此語不爲無見。然其所著《十種曲》品格自卑。

笠翁,殆亦憤世者也。觀其書中借題發揮處,層見疊出。如「財神更比魁星驗,烏紗可使黃金變」,「孔方一送便上靑霄」,「寫頭銜燈籠高照,刻封皮馬前炫燿,嚇鄕民隱然虎豹,騙妻拏居然當道」等語,皆痛快絕倫。使持以示今之披翎掛珠,蹬靴戴頂者,定如當頭棒擊,腦眩欲崩。

韓春湖吏部曾著曲述司曹狀況,形容極致,爲一時傳誦。惜限於篇幅,不能全錄。摘其尤警策者,如「文章收拾簿書勞,上衙門走遭。笑當年指望京官好,到如今低心下氣空愁腦。」「再休題遊翰苑三載淸標。只落得進司門一聲短道。」「端只爲一字寬嚴須計較,小司官費盡週旋敢挫撓,從今那復容高傲。」「百忙中錯誤眞難保,暗地裏隻眼先瞧,趕望着乞面去捱些臉臊。那知道吃雷回啼得魂銷。」「無文貌,沒相好,怪不得辦事徒勞,升官尙早。」「一身顧影空堪笑,把平生壯氣半向近年銷。」(以上司嘲)「薄宦天涯,首善京華,公餘隨伴散私衙,仕逍遙似咱,便無多錢鈔供揮灑;較似他風塵俗吏殊高雅。」「有多少宦海茫茫吁可怕,那風波陡起天來大。」「到頭來空傾軋,霎時間陞美缺,錦上添花,驀地裏被嚴參,山頭落馬。」「你我赴官衙,坐道從容儘瀟灑。只照常辦事,便不爭差。」「特題的材能俊雅,推陞的器識」淸華,只要頸上朝珠將就挂,到其間科道挨班分定咱。」「太平時節恩光大,或京堂幾轉帽頂變山查。」(以上司慰)細玩諸曲,作者殆有深。至司嘲結語云云,且復放筆書,以一吐其牢騷抑塞滿腹不平之氣。讀者於此,亦以知資格磨人之弊,而深悟爵祿一物眞爲困豪傑之樊籠,覊英雄之韁鎖,入其中蓋未有不銷沈壯氣於無形者也。抑吾憂夫今世之士,抵掌奮舌,言論激昂,其氣要亦不可爲不壯。雖然,彼固有樊籠在,有韁鎖在,則且奈之何哉!

良小說得良批評而價値益增,此其故宜人人知之。然良小說固不易得,乃若良批評,則尤爲難能而可貴者也。金聖嘆曰:「今人不會讀書。」吾亦謂必如聖嘆,方是眞會讀書人。

自聖嘆批《水滸》、《西廂》後,人遂奉《水滸》、《西廂》爲冠,以一槪抹煞其他之稗官傳奇,謂捨此更無及得《水滸》、《西廂》者,此亦非也。彼不知天下原不乏《水滸》、《西廂》等書,顧安得如聖嘆其人,取而一一讀之,一一批之。

種種文學,莫不有選,惟曲界無之。《綴白裘》近是,然其選爲登場脚本,故不洽音律者輙加點竄。如《西廂》一書,原文幾不留隻字,而其點竄處又鄙俚之甚,令人對之氣結。余素願欲網羅古今傳奇數十百種而匯刊之,他日果不負斯言,是亦藝林中一佳話、一快談也。

《虎囊彈》傳奇,散見諸書。如《石頭記》、《綴白裘》者,只《山門》一齣,蓋演《水滸》中魯智深大鬧五臺事。《雨韭盦筆記》嘗載其曾於某處觀演全本,然曲文未覩也。數年來遍求之國中各書肆,竟不可得。豈其流落人間者,僅存此片鱗隻爪歟?雖然,珍其鱗爪,亦終勝湮沒不聞。齣中之尤佳者,爲《寄生草》一闋,今錄之:「漫搵英雄淚、相離處士家,謝慈悲剃度在蓮臺下。沒緣法轉眼分離乍,赤條條來去無牽掛。那裏討烟蓑雨笠捲單行,一任俺芒鞋破鉢隨緣化。」入塡詞家之手,莽和尙亦文秀乃爾。

中國女子,卑弱至極,志士痛之。近頃著書以提倡女權爲言者充棟,顧前數十年,誰敢先此發難?而《鏡花緣》獨能決突藩籬爲女子一吐鬱勃,滔滔狂瀾,屹立孤柱,我不知作者當具何等魄力。惟其思想,則仍根於狀元宰相之陳腐舊套,未憾事。然必執此以咎前數十年之作者,固苛論也。

社會小說,愈含蓄愈有味。讀《儒林外史》者,蓋無不嘆其用筆之妙,如神禹鑄鼎,魑魅魍魎,莫遁其形。然而作者固未嘗落一字褒貶也。今之社會小說夥矣,有同病焉,病在於盡。

中國人之好鬼神,殆其天性,故語怪小說,勢力每居優勝。如荒誕無稽之《封神榜》,語其文無足取也,徵其義又無足取也,彼果以何價値,以何魔力,而能於此數百年之小說中佔一位置耶?

泰西各國,大學生徒每有編劇自演者,誠以此事握轉移社會習俗之關鍵也。吾國人素賤蓄優伶,蓋目爲執業中之下下者;數年間風氣驟開,亦稍知其非。上海徐家匯匯學,法敎士所建,肄業法文之良塾也。去歲編法劇《脫難記》,令生徒演之,余往觀焉,聲情激越,聽者動容。按《脫難記》者,一千七百九十年法國大革命,市朝騰沸,當時諸大臣,被獲就戮,不可數計。侯爵佛爵維哀(Marguis pe Veiers)謀避英國,嘗艱越劫,卒以身。此卽述其顚連困苦,入危出險之歷史也。全劇非單詞隻字所可畢譯,惟其目錄則仍撰中文,別紙刊佈。計五齣,揭之於左:

第一齣露忠膽力救無辜 第二齣謀逃難洩漏天機 第三齣害忠良天地不容 第四齣逃關口奮不顧身 第五齣劫監囚報施不爽

工詩者謂作詩尤爭起結,較頷腹兩聯爲更難,旨哉言乎!塡曲亦然。蓋起語須得總絜全文綱領,使非聚精會神以出之,則一篇文勢,隨以弛緩。洋洋十數闋之後,必有尾聲、餘文以爲之結煞。使非聚精會神以出之,則一篇文氣,隨以渙散,強弩之末,幾於不穿魯縞。作者最易蹈此弊。如首尾果能落筆不苟矣,中間雖着一二懈語,弗爲病也。偶讀元劇,見有所謂「鳳頭」、「猪肚」、「豹尾」諸式,因論之如是。

今之山歌,類古之童謠,有絕佳者。如吳歌「做天切莫做四月天,種菜的哥哥要下,採桑娘子要晴乾」,「故老舊人盡說郞偸姐,如今是新翻世界姐偸郞」,爲金聖嘆所賞。以余所聞,則相思詞亦天地之妙文也。詞如下:「相思欲寄何從寄?畫個〇(俱讀如圏)兒替。畫在〇兒外,心在〇兒裏。我密密加〇,你須密密知儂意。單〇兒是我,雙〇〇兒是你;整〇兒是團?,半〇兒是別離。還有那說不盡的相思,把一路〇兒〇到底。」

錢塘洪昉思著《長生殿傳奇》,自序云:「余覽白樂天《長恨歌》,及元人《秋雨梧桐》劇,輙作數日惡。」而曲白中演用白氏語處極多,《雨夢》一折,並於《秋雨》劇有所採摭,何也?

袁子才《隨園詩話》云:「今人稱伶人女妝者爲花旦,誤也。黃雪槎《靑樓集》曰:「凡妓以墨點面者號花旦,蓋是女妓之名,非今之伶人也。漢《郊祀志》:樂人有飾爲女妓者。此方是今之小旦。」按古人名稱,往往有至今日仍其詞而異其用者,非獨梨園爲然也。錄此亦以供傳奇家硏究之一助。

蔣新畬嘗攜所撰曲本,強隨園觀之,曰:「先生只算小病一場,寵賜披覽。」隨園爲覽數闋,賞其中二句云:「任汝忒聰明,猜不出天情性。」新畬笑曰:「先生畢竟是詩人,非曲客也。商寶意聞雷詩:『造物豈憑翻覆手,窺天難用揣摹心。』此我十一個字之藍本也。」語載《隨園詩話》。按二句係《空谷香》曲,爲蔣曲九種之一,其曲云:「人間一點名,簿上三分命,百歲匆匆,打合窮愁病。勞勞過一生,自擔承,把苦樂閒忙取次經。綻敎身子隨時掙,想起心兒異樣疼,何堪聽?霜鐘月柝一聲聲,儘由他恁地聰明,也猜不透天情性。」與詩話所錄小異。

《西廂記》《驚豔》折:「顚不刺的見了萬千,這般可喜娘罕曾見。」金聖嘆批云:「言所見萬千,亦皆絕豔,然非今日之謂也。」釋義:「顚不刺:顚,張生自指;不刺,元時北方助語詞。又或以爲外方所貢美女名。」又徐文長以「顚不刺」解作不輕狂。至《牡丹亭》《圓駕》折:「見了俺前生的爹卽世嬷,顚不刺俏魂靈立化。」《長生殿》《彈詞》折:「顚不刺、懵不刺撇不下心兒上」,俱作「顚倒」解。「遮莫」二字,初見晉干寶《搜神記》:「遮莫千思萬慮,其能爲患乎」?蓋猶言儘敎也。唐人詩每多用之,如「遮莫枝根長百尺」,爲李太白句。近人《劫灰夢傳奇》:「遮莫是泥犂霎現的吉祥花,遮莫是國民償負的文明價。」又《新羅馬傳奇》:「遮莫要危樓打碎奮空拳,遮莫要亂麻斬斷起一度玄黃戰。」又似作則怕解矣。

嘗讀《桃花扇》曲云:「協力少良朋,同心無兄弟。」又云:「這時協力同讐還愁少,怎當的䦧牆鼓譟,起了離間根苗。」眞痛切時弊,一字一淚之文。君子觀於今之志士釐然省界,若劃溝洫,然後嘆木必自腐而後蟲生。一代之末,何其似也!

聲音之道,入人最深,而每唱亡國感時之什,尤不禁怦然心動。其佳者,《牡丹亭》《折寇》《玉桂枝》云:「問天何意?有三光不辨華夷,把腥羶吹換人間,這望中原做了黃沙片地。」《桃花扇》《誓師》《二犯江兒水》云:「協力少良朋,同心無弟兄。都想逃生,漫不關情,讓江山倒像設着筵席請。」《長生殿》《罵賊》《上馬嬌》云:「平日家張着口將忠義談,到臨危翻着臉把富貴貪。早一齊兒搖尾受新銜,把個君親仇敵當作恩人感。喒(一字句)。只問你蒙面可羞慚?」《桃谿雪》《旅病》《繡帶兒》云:「承平日看駿馬高車馳騁,誰知無益蒼生:遇烽烟未戰先逃,賊來但有空城。」臨川悽惋,雲亭沈痛,洪曲熱罵,黃曲冷嘲,而洪曲尤極痛快淋漓之致,使千古老奸一齊褫魄!

余讀《會眞記》,而深嘆元稹之薄倖。其言曰:「昔殷之辛,周之幽,據萬乘之國,其勢甚厚,然而一女子敗之,潰其衆,屠其身,至今爲天下僇笑。予之德不足以勝妖孽,是用忍情。」復作《夢遊春詞》云:「結念心所期,反如禪頓悟。覺來八九年,不向花回顧。」蓋不咎己之始亂之而終棄之,而反自以爲能悔。因其一悔,故元曲有云:「人有過,必自責,勿憚改。」聖嘆譏其正是胡思亂想之盡底頭語,眞先得我心也。元稹又作《古決絕詞》云:「矧桃李之當春,競衆人之攀折。我自顧悠悠而若雲,又安能保君皚皚之如雪。」又云:「幸他人之旣不我先,又安能使他人之終不我奪。已焉哉!織女別黃姑,一年一度暫相見,彼此隔河何事無?」此則不特不自憾,而又從而疑之。袁簡齋責之云:「疑他神女愛行雲,苦把鴛鴦抵死分。秋雨臨邛頭雪白,相如終不棄文君。」又已先得我心也。

書名往往好抄襲古人,亦是文人一習。小說家尤甚:有《紅樓夢》,遂有《靑樓夢》;有《金甁梅》,遂有《銀甁梅》;有《兒女英雄傳》,遂有《英雄兒女》;有《三國志》,遂有《列國志》;傳奇則《西廂記》之後,有《西樓記》,復有《東樓記》、《東閣記》。他如此者,尙不可枚舉。

中國無科學小說,惟《鏡花緣》一書足以當之。其中所載醫方,皆發人之所未發,屢試屢效,浙人沈氏所刊《經驗方》一書,多採之。以吾度之,著者欲以之傳於後世,不作俗醫爲秘方之舉,故列入小說。小說有醫方,自《鏡花緣》始。以小說之醫方施人而足見效,尤爲亙古所未有也。雖然,著者豈僅精於醫理而已耳,且能除誨盜誨淫之習慣性,則又不啻足爲中國之科學小說,且實中國一切小說之錚錚者也。至其敍唐敖、林之洋、多九公周遊列國,則多以《山海經》爲本。中國人世界主義之智識素淺,固不足責。其述當時才女,字字飛躍紙上,使後世女子,可以聞雞起舞,提倡女權,不遺餘力。若嘲世駡俗之快文,可爲社會一切之圭臬者,更指不勝屈。由是言之,著者實一非常人也,用心之苦,可已,惜其名不彰。(以下定一)

或問於予曰:「有說部書名《水滸》者,人以爲萑苻宵小傳奇之作,吾以爲此卽獨立自強而倡民主、民權之萌芽也。何以言之?其書中云,旗上書『替天行道』,又書於其堂曰『忠義堂』,以是言之耳。雖然,欲倡民主,何以不言『替民行道』也?」不知民,天之子也,故《書》曰:「天聽自我民聽,天視自我民視。」《水滸》諸豪,其亦知此理乎!或又曰:「替天行道,則吾旣得聞命矣;叛宋而自立,豈得謂之忠乎?不忠矣,豈得謂之義乎」?雖然,君知其一,不知其二。有忠君者,有忠民者。忠君者,據亂之時代也;忠民者,大同之時代也。忠其君而不忠其民,又豈得謂之忠乎?吾觀《水滸》諸豪,尙不拘於世俗,而獨倡民主、民權之萌芽,使後世倡其說者,可援《水滸》以爲證,豈不謂之智乎?吾特悲世之不明斯義,汚爲大逆不道。噫!誠草澤之不若也。(是段係辛丑作)

施耐庵之著《水滸》,實具有二種主義。一卽上所言者,一因外族闖入中原,痛切陸沈之禍,借宋江之事,而演爲一百零八人。以雄大筆,作壯偉文,鼓吹武德,提振俠風,以爲排外之起點。敍之過激,故不悟者悞用爲作強盜之雛形,使世人謂爲誨盜之書,實《水滸》之不幸耳。

輓近士人皆知小說爲改良社會之不二法門,自《新小說》出,而復有《新新小說》踵起,今復有《小說林》之設。故滬濱所發行者,前後不下數百種。然譯述者又占多數,若出自著撰者,則以《自由結婚》及《女媧石》二書,吾尤好之。前者以嘲世爲主義,固多趣味;而後者以暗殺爲目的,尤有精神。中國之小說皆能如是,則中國之社會必日益進步矣。其書均未竟,使閱者未能窺全豹,吾願二書續編早出現,吾尤願中國之小說家早出現。吾將拭目以俟,翹足以待焉。

中國小說,起於宋朝,因太平無事,日進一佳話,其性質原爲娛樂計,故致爲君子所輕視,良有以也。今日改良小說,必先更其目的,以爲社會圭臬,爲旨方妙。抑又思之,中國小說之不發達,猶有一因,卽喜錄陳言,故看一二部,其他可類推,以致終無進步,可可。然補救之方,必自輸入政治小說、偵探小說、科學小說始。蓋中國小說中,全無此三者性質,而此三者,尤爲小說全體之關鍵也。若以西例律我國小說,實僅可謂有歷史小說而已。卽或有之,然其性質多不完全。寫情小說,中國雖多,乏點亦多。至若哲理小說,我國尤罕。吾意以爲哲理小說實與科學小說相轉移,互有關係:科學明,哲理必明;科學小說多,哲理小說亦隨之而夥。故中國小說界,僅有《水滸》、《西廂》、《紅樓》、《桃花扇》等一二書執牛耳,實小說界之大不幸也。自今以往,必須以普及一法,始可以去人人輕視小說之心。(中國小說,非單簡的,所長實在此處。)

《水滸》一書,爲中國小說中錚錚者,遺武俠之模範,使社會受其餘賜,實施耐庵之功也。金聖嘆加以評語,合二人全副精神,所以妙極。聖嘆謂從《史記》出來,且多勝《史記》處,此論極是。又謂太史公因一肚皮宿怨發揮出來,故作《史記》,而施耐庵是無事心閒。吾意爲不然,凡作一書能驚天動地,必爲有意識的,而非無意識的。旣謂史公爲有意識的,故《史記》方妙;今《水滸》且有勝過《史記》者,而云耐庵爲無意識的,毛角,其誰信之?世之以誨盜書視《水滸》,其必爲無意識的。聖嘆乃是聰明人,未有不知此理,所以不說明,欲使後人猜猜。後人都汎汎看了,豈不是辜負《水滸》?

《水滸》可做文法敎科書讀。就金聖嘆所言,卽有十五法:(一)倒插法,(二)夾敍法,(三)草蛇灰線法,(四)大落墨法,(五)綿針泥刺法,(六)背面鋪粉法,(七)弄引法,(八)獺尾法,(九)正犯法,(十)略犯法,(十一)極不省法,(十二)極省法,(十三)欲合故縱法,(十四)橫雲斷山法,(十五)鸞膠續絃法。溯其本原,都因是順著筆性去削高補低都由我,若無聖嘆之讀法評語,則讀《水滸》畢竟是喫苦事。聖嘆若都說明,則《水滸》亦是沒味書。吾勸世人勿徒記憶事實,則庶幾可以看《水滸》。

男女兩異性相感,心理學上之大則也。故文學一道,無論中西,皆以戀愛居其強半。此不必爲諱,亦不足爲病也。詩詞寫情之什,佳者不少,然綿鬱沈達,盡情極致,尤莫如曲本之易工,蓋文體使然矣。曲本寫男女之事者什居八九,然眞可稱戀愛文學之精華者,亦不過寥寥數部而已,此學問自非易易也。今擇錄吾所愛誦者數折:(以下解脫者)

其寫懷春嬌憨之態者,泰西文家所謂初戀也,最佳者,《西廂》之《寺警》云:

〔八聲甘州〕厭厭瘦損,早是多愁,那更殘春。羅衣寬褪?能消幾個黃昏?我只是風裊香烟不捲簾,雨打梨花深閉門。休去倚闌干,極目行雲。 〔混江龍〕況是落紅成陣,風飄萬點正愁人。昨夜池塘夢曉,今朝欄檻辭春。蝶粉乍沾飛絮雪,燕泥已盡落花塵。繫春心情短柳絲長,隔花陰人遠天涯近。有幾多六朝金粉,三楚精神。 〔油葫蘆〕翠被生寒壓繡裀,休將蘭麝熏。便將蘭麝熏盡,我不解自溫存。分明錦囊佳句來勾引,爲何玉堂人物難親近?這些時坐又不安,立又不穩,登臨又不快,閑行又困。鎭日價情思睡昏昏,我依你靠,搭住鮫綃枕頭兒上盹。

《牡丹亭》《驚夢》云:

〔遶陽臺〕夢回鶯囀,亂煞年光徧。人立小庭深院。炷盡沈烟,抛殘繡線,怎今春關情似去年? 〔步步嬌〕裊晴絲,吹來閒庭院,搖漾春如線。停半響,整花鈿。沒揣菱花,偸人半面,迤逗的彩雲偏。我步香閨,怎便把全身現! 〔醉扶歸〕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兒,茜豔晶晶,花簪八寶塡,可知我常一生兒愛好是天然。恰三春好處無人見,不提防沈魚落雁鳥驚喧?則怕的羞花閉月花愁顫。 〔皂羅袍〕原來姹紫嫣紅開徧,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頽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捲,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烟波畫船,錦屛人忒看的這韶光賤。(中略) 〔山坡羊〕沒亂裏春情難遣,驀地裏懷人幽怨。則爲俺生小嬋娟,揀名門一例一例裏神仙卷。甚良緣,把靑春抛得遠。俺的睡情誰見?則索因循靦腆。想幽夢誰邊?和春光暗流轉。遷延,這衷懷那處言?淹煎,潑殘生除問天。

詞家寫缺憾易著筆,寫團圓難著筆;說多愁多恨易工,說因緣美滿難工。故汎觀諸家,無一能於此處取勝者,惟《桃花扇》之《眠香》神乎技矣。錄如下:

〔臨江仙〕短短春衫雙捲袖,調筝花裏迷樓。今朝全把繡簾鈎,不敎金線柳,遮斷木蘭舟。(中略) 〔梁州序〕齊梁詞賦,陳隋花柳,日日芳情迤逗。靑衫偎倚,今番小杜揚州。尋思描黛,指點吹簫,從此春入手。秀才渴病急須救,偏是斜陽遲下樓,剛飲得一杯酒。 〔前調〕樓臺花顫,簾櫳風抖,倚着雄姿英秀。春情無限,金釵肯與梳頭?閒花添豔,野草分香,消得夫人做。今宵燈影紗紅透,見慣司空也應羞,破題兒眞難就。 〔節節高〕金樽佐酒籌,勸不休,沈沈玉倒黃昏後。私攜手,眉黛愁,香肌瘦,春宵一刻天長久。人前怎解芙蓉扣,盼到燈昏玳筵收,宮壺滴盡蓮花漏。 〔前調〕笙簫下畫樓,度淸謳,迷離燈火如春晝。天臺岫,逢阮、劉,眞佳偶。重重錦帳香薰透,旁人妒得眉頭皺。酒態扶人太風流,貪花福分生來有。 〔尾聲〕秦淮烟月無新舊,脂香粉膩滿東流,夜夜春情散不收。

以《桃花扇》一部最哀慘之書,偏於此處作極歡暢、極美滿之筆,此文家作勢法也。全折無一語帶感慨時事口氣,至尾聲三語,猶作極酣滿淋漓之筆。此等章法,非俗子所能道也。

吾自出里門後,雖未能遍遊各處,然久居上海,於各地之風土人情,皆得而習聞之。吾之所聞,以淫風著者,十恆七八,惟吾粤幾不知有淫風二字。偶有不貞者,則不復齒於人類。初不解吾粤何以獨得此良風俗也。纔思之,此亦小說家之偉功。彈詞曲本之類,粤人謂之「木魚書」,此等「木魚書」,皆附會無稽之作。要其大旨,無一非陳說忠孝節義者,甚至演一妓女故事,亦必言其殉情人以死。其他如義僕代主受戮,孝女賣身代父贖罪等事,開卷皆是,無處蔑有,而又必得一極良之結局。婦人女子習看此等書,遂時受其敎育,風俗亦因之以良也。惜乎此等「木魚書」限於方言,不能遠播耳。(以下趼)

理想爲實行之母,斯言信哉。周桂笙屢爲余言,「《封神榜》之千里眼、順風耳,卽今之測遠鏡、電話機;《西遊記》之哪吒風火輪,卽今之自行車」云云。近聞西人之硏究催眠術者,謂術至精時,可以役使魂靈,魂行之速與電等云。果爾,則孫行者之筋斗雲,一翻身可逹十萬八千里者,實爲之母矣。我爲之母,而西人爲子,謂他人父,謂他人母,固可恥,此謂他人子,毋亦赧顏乎?

近日忽有人創說蒲留仙實一大排外家,專講民族主義者,謂《聊齋》一書所記之狐,均指淸人而言,以「狐」、「胡」同音也。故所載淫亂之事出於狐,禍祟之事出於狐,無非其寓言云云。若然,則紀曉嵐之《閱微草堂筆記》所載之狐,多盤踞官署者,尤當作寓言觀矣。

小說每易舛誤,近人之作,甫脫稿卽以付刊,不暇修飾者無論矣;卽古人之作,不知幾經修改,復經後人點定者,亦復不。如《西廂》《借廂》齣內《小梁州》之贊美紅娘云:「可喜龐兒淺淡妝,穿一套縞素衣裳。」金聖歎批云:「『縞素衣裳』四字粘細,是扶喪服也。」及後文《耍孩兒三煞》追憶雙文之美云:「下邊是翠裙鴛繡金蓮小,上邊是紅袖鸞綃玉笋長。」豈扶喪時紅娘旣縞素衣裳,雙文獨可翠裙紅袖耶?此雖詞句小道,然細心人視之,自不得不以爲病。雖然,無金氏之批,則其病轉不如是之著也。

吾嘗自謂平生最好讀小說,然自束髮至今,二十年來所讀中國小說,合筆記、演義、傳奇、彈詞、一切計之,亦不過二百餘種,近時新譯新著小說,亦百餘種。外國小說,吾祗通英法二國之文,他國未及知也。統計自購及與友人交換者,所見亦不過各三百餘種。所讀美國小說,亦不下二百種。其餘短篇之散見諸雜誌日報中者,亦數百種。蓋都不過千有餘種耳。夫中外小說,日新月異,浩如烟海。以吾二十年中所覩,僅得此區區者,顧欲評隲優劣,判別高下,不其難哉。吾友徐子敬吾,嘗遍讀近時新著新譯各小說,每謂讀中國小說,如遊西式花園,一入門,則園中全景,盡在目前矣。讀外國小說,如遊中國名園,非遍歷其境,不能領畧箇中況味也。蓋以中國小說,往往開宗明義,先定宗旨,或敍明主人翁來歷,使閱者不必遍讀其書,已能料其事跡之半。而外國小說,則往往一個悶葫蘆,曲曲折折,須閱至末頁,方能打破也。吾友呂廬子,閱中外小說甚夥,亦謂外國小說,雖極冗長者,往往一個海底翻身,不至終篇,不能知其究竟。中國從無此等章法,雖有疑團,數回之後,亦必敍明其故,而使數回以後,另起波瀾云云。二子之言如此,吾謂此亦但就普通者言之耳。吾輩智力薄弱,囿於見聞,旣未能遍搜天下小說而畢讀之,又何敢信口雌黄,妄加襃貶,貽盲人評古之誚?總之,吾國小說,劣者固多,佳者亦不少,與外國相角逐,則比例多寡,萬不逮一。至謂無一二絕作,以與他國相頡頏,則豈敢言?(中國小說之佳者,外國已皆有譯本,他日當必有判別而等第之者。)雖然,以吾鄙見所及,則中國小說,不如外國(此外國專指歐美中之文明者而言,以下倣此。)之處,有數事焉:

一曰:身分外國小說中,無論一極下流之人,而舉動一切,身分自在,總不失其國民之資格。中國小說,欲著一人之惡,則酣暢淋漓,不留餘地,一種卑鄙齷齪之狀態,雖鼠竊狗盜所不肯爲者,而學士大夫,轉安之若素。此豈小說家描寫逼眞之過歟?要亦士大夫不自愛惜身分,有以使之然也。故他日小說,有改良之日乎?則吾社會必進一步矣。然吾尤望能造時勢之英雄,亟作高尙小說以去社會之腐敗也。蓋社會與小說,實相爲因果者也。必先有高尙之社會,而後有高尙之小說,亦必先有高尙之小說,而後有高尙之社會。

一曰:辱罵外國小說中,從未見有辱罵之辭,非謂文明國中,能絕口不罵人也,特無形之筆墨者耳。故偶有不能者,亦諱寫全句,但用首尾二字母而已。例如(d——d)之類。若吾中國小說中,則無論上中下三等社會,舉各自有其罵人之辭,大書特書,恬不爲怪,此亦社會不良之故。然自有小說爲之著述傳佈,而國中肆口謾罵者乃滋衆,且有故效小說中之口脗者矣。

一曰:誨淫外國風俗極尊重女權,而婦女之敎育,亦極發達,殆無一人不能看報閱書者。故男子視女子,幾等諸神明,而一切書中,皆不敢著一穢褻之語,惟恐爲婦女所見也。中國女子,殆視爲男子之普通玩具,品隲羣芳,風流自命者,無論矣。名門弱息,巨室嬌娃之慘遭誣衊,任情顚倒者,更僕難終。淫情浪態,摹寫萬狀,令人不堪卒讀。種種蕩檢踰閑之事,皆由此而生。故識字婦女,相戒不閱小說,而智慧日錮,其患豈可勝言?嗚呼!後有作者,幸毋覆轍相尋哉。

一曰:公德外國人極重公德,到處不渝,雖至不堪之人,必無敢有心敗壞之者。吾國舊小說界,幾不辨此爲何物,偶有一二人,作一二事,便頌之爲仁人,爲義士矣。

一曰:圖畫外國小說中,圖畫極精,而且極多。往往一短篇中,附圖至十餘幅。中國雖有繡像小說,惜畫法至舊,較之彼用攝影法者,不可同日而語。近年各大叢報,及《新小說》中之插畫,亦甚美善。特尙未能以圖畫與文字夾雜刊印耳。

此外如官吏之到處騷擾,獄囚之暗無天日,亦吾國小說中之專有品哉。(知新主人)

現在中國女權,漸漸發達,故近時常州某女史,作《鳳雙飛》彈詞。以女子之筆,極寫孌童之醜,此亦循環報復之理然吾竊以爲兩失之。(知新主人)

友人邱菽園嘗語余以「《紅樓夢》之妙,其實寶、黛兩人情魔癡恨,儘由一『誤』字逼拶出來。豈惟寶、黛,外此如小紅之於芸兒,齡官之於賈薔,三姐之於湘蓮,彩雲之於賈環,亦各有一段誤會之情魔癡恨,演出空靈妙文,凡以爲寶、黛作正反面陪客也。其寫寶、黛兩人,互相誤會,幾有大書特書不一書之槪,總無一處雷同。雖爲騰挪布局,排比大部文字,然非此無以達其情使深,拗其筆使曲,故謂善狀誤會之事,實則卽善用深曲之文心可也」。余曰:「如公言,《紅樓夢》一書,可改題爲《紅樓誤》矣。」邱君爲之莞然。越時,邱君復詰余「《兒女英雄傳》、《花月痕》兩小說內容如何?」余笑曰:「兩下半皆不佳者也。然公意固不在此,公意仍在《紅樓夢》。《紅樓夢》後半亦何嘗佳?鄙見敍至黛玉焚稿、神瑛灑淚那兩回,便可斗然而止。或云:『曹雪芹原本祗八十回,以後四十回爲高蘭墅所續。』語殊不信。微論全書百二十回文筆一律,無補綴痕,試想方敍至八十回之事實,是可以止而止者耶?曹雪芹爲底禿豪而擱筆,必如九十八回,乃眞可以止矣。」邱君首肯者再。余又曰:「《兒女英雄傳》、《花月痕》兩書,一則自承與《紅樓夢》爭勝,一則暗點從《紅樓夢》脫胎。今觀其敍事,頗與公拈『誤』之一字訣似有悟入,是亦知欲爲情書布局,不從誤處生情,情便不深,文便不曲矣。惟《兒女英雄傳》以何玉鳳爲主人翁,而張金鳳、安龍媒其上上人物也。《花月痕》以韋癡珠爲主人翁,而韓荷生、劉秋痕、杜釆秋其上上人物也。作者只許數子以誤,而別無閒筆以寫他人之誤,其矜重此誤耶,抑才情有限而不能兼顧他人之誤耶?信是,則曹雪芹才大如海,雙管齊下,左縈右拂,可爲極說部之能事。昔金聖嘆評點施耐庵《水滸傳》,以武松打虎、李逵亦打虎,武松鬧酒,魯智深亦鬧酒,武松殺嫂,石秀亦殺嫂,武松刺配,林冲亦刺配,事事相犯,事事不相犯,推服傾倒,奉爲奇文妙文。若曹雪芹著《紅樓夢》,屢屢描畫各人之誤,例之寶、黛,或皆有一體,或具體而微,而實仍不使其片詞單義有厭複犯重之病者,聖嘆見之,其推服傾倒,又更何如?宜公稱謂善狀誤會之事實,則卽善用深曲之文心矣。」余語至此,邱君更端詰之曰:「夫《紅樓夢》旣以疊傳誤會之情爲優,若鄕人冷紅生近日所譯法國小說《茶花女遺事》,固情書逸品也。何以描畫『誤』字反不及《兒女英雄傳》、《花月痕》之屢不嫌冷淡耶?」余曰:「凡情誤會,必屬兩面,而《茶花女遺事》,在亞猛自誤,馬克不誤,獨寫一個,所謂翻空易奇,故不必多費筆墨,多用旁襯,而戛戛生新,自高出於《兒女英雄傳》、《花月痕》兩書之爲有意摹倣《紅樓夢》者矣。特是誤之一訣,無論何種情書,仍不能背寖假,而《茶花女遺事》撇去此層誤字公案,平鋪直敍,豈非味同嚼蠟?曹雪芹早窺此秘,自出手眼,昔昔翻新,所以情書部中,奪席五十。公今特地普爲拈出,雖雪芹亦當畏公,而聖嘆曾所未喩矣。」邱君大笑。(昭琴)

據《新小說》第一、二卷(1903—4),並參校《小說叢話》單行本(1906新小說社刊)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