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登與台灣皮影戲†
壹、前言†
民國七十八年(1989)中華民國教育部遴選出七位重要民族藝術藝師,其中皮影戲是張德成(1920-1995),布袋戲是李天祿(1910-1998)。他們代表著台灣偶戲界的雙桂冠,都經過日據時代皇民化的掙扎,也都以傑出的偶戲技藝獲獎。民國八十二年(1993)我自美國取得博士學位回台灣,尚未展開教學工作,高雄縣文化局就委託我負責撰寫張德成藝師的生命史。藝師在岡山文化中心傳授皮影戲,住家在大社鄉,我開車兩地跑,聽他回憶皮影戲生命中動人的篇章。張藝師是全台灣最懂得保存資料的民間藝人,所以讓我看到日文剪報、山中登的照片、他和龍澤千繪子的油印劇本、戲偶。慢慢地我進入張藝師的日據時代,彷彿他們就活生生地出現在我眼前。當年在總督府亟欲毀滅台灣傳統戲曲的時候,山中登挺身而出,說服總督府改造皮影戲,使之成為「奉公團」,為皇民化服務,也拯救了南台灣歷史悠久的皮影戲。山中登對台灣皮影戲的貢獻十分重要,還好我已將他寫進張藝師的生命史。
山中登(1896-1979)是日本傑出的民俗學家,與日據時代日本總督長谷川清是同鄉,他哥哥山中樵當時被任命為台灣總督府圖書館館長。山中登留台期間居住在高雄火車站與高雄中學附近,成立南方土俗文物館,收集研究台灣原住民與閩南文化風俗。他也對台灣皮影戲情有獨鍾,在總督府亟欲消滅台灣傳統戲曲之際,挺身而出,為南台灣的皮影戲仗義執言。他結識當時台灣最傑出的東華皮影戲團的張川、張叫與張德成祖孫三代,全力說服總督府將皮影戲為政治宣傳服務。本文旨在探究山中登如何在日據末期,竭力保護與改造台灣皮影戲,使之為「皇民奉公會」服務的劇種,以免遭殖民政府滅絕的貢獻。
貳、回顧台灣皮影戲傳播歷史†
日據時代之前,台灣皮影戲已經歷渡海傳播與清代興盛兩大時期。臺灣皮影戲與懸絲傀儡戲、布袋戲並稱三大偶戲,明末清初皮影戲率先自大陸福建漳州傳入南台灣的台南與高屏地區。由於保守性格,歷年來僅流傳於南臺灣。
一、清代興盛期†
臺灣歷史的演變歷經清初的動亂,到了清代中葉才真正穩定發展。政治、經濟、社會與農業的安穩建設,提供了民間戲曲興盛的沃土,於是在南臺灣平原地區的廣大城鎮與農村皆是皮影戲展演的空間。清代興盛期的文獻資料相當充足,經常被引用者,乃是台南市普濟殿於嘉慶二十四年(1820)豎立的〈重興碑記〉碑文。碑文中有兩條禁令,第二條即禁止在該殿廟埕上演出皮影戲。該條禁文是:「大殿前埕理宜潔淨,毋許穢積,以及演唱影戲喧嘩聚賭…」。(石光生1995:15)立碑禁戲的意義在於:該劇種廣受觀眾喜愛,但夜間演戲,觀眾雜遝,確實有礙寺廟清靜莊嚴,因而刻石禁演。這樣的態度正符合元代以來屢見統治階層下召禁戲的史實。*1
另一個與清代興盛期相關的直接證據,即是大量出現皮影戲的手抄本。手抄本通常會註明手抄者姓名、地名、戲班名稱、抄寫年代及劇本頁數。例如,高雄縣大社鄉東華皮影戲團的第一代演師張狀(1820-1873),他曾向皮影戲藝人陳贈學戲,而東華保存的手抄本《董榮卑》寫於同治丁卯年(1867),極可能是張狀演出過的劇本。當前我們可以看到的較早的劇本,還有大社合興皮戲團張福丁曾擁有的《救韓原》,雖無手抄者姓氏,但抄本註明的年代則是咸豐三年(1853)。另外,他收藏的《汪玉奇》則寫於同治八年(1869),總共26頁。而《救孤兒》的末尾這樣寫著:「大清光緒捌年參月拾玖日抄完,救孤兒合共玖拾易大吉利市。」其中的「玖拾易」即是指《救孤兒》的手抄本共計90頁。*2
此外,荷蘭學者施博爾(Kristofer Marinus Schipper,1934年生)曾於1962年來南台灣研究道教儀式,並搜購臺灣皮影戲手抄本。*3其中不乏清代的版本。例如:《師馬都》抄於嘉慶23 年(1818),87頁。《章達德》抄於道光11年(1831),127頁。《崔學忠》抄於咸豐10年(1860),125頁。《劉全進瓜》抄於光緒元年(1875),22頁。《救孤兒》抄於光緒癸未年(1883),41頁。《金光陣》抄於光緒丙戌年(1886),36頁等等。
若自前述劇本來看,清代手抄本顯示了皮影戲在南臺灣發展的盛況,特別是高雄與屏東兩縣,眾多的手抄本說明演出的大量需求。加上前述的普濟殿碑文,皆足以證明清代興盛期的盛況。至於演出形式,影偶只有黑紅綠三大主色,造型樸素,主要以煤油燈為影窗照明工具。
參、日據時代台灣皮影戲†
1895年清廷依馬關條約將臺灣割讓給日本,臺灣改朝換代,成為異族殖民地。整個日據的五十年間台灣戲劇的發展,明顯包含兩個時期:中日戰爭前的放任(1895-1937)與戰爭期間的壓抑(1837-1945)。
一、中日戰爭前的放任†
日據初期總督府忙於武力鎮壓、平定「叛亂」,接著即是建設臺灣,如興建縱貫鐵路、設置糖廠等。因此,日據初期與中期的明治、大正及昭和前葉,總督府在政策上並未強烈干涉臺灣傳統戲曲的演出。臺灣民間信仰與習俗皆如往昔。因此依據《安平雜記》,臺南地區在1898年前後:
酬神唱傀儡戲。喜慶、普渡唱官音班、四平班、福路班、七子班、掌中班、老戲、影戲、車鼓戲、採茶唱、藝旦唱等戲。*4
日據初期皮影戲演出依然活絡,此一論點可以自當時仍出現大量手抄本而得以證明。例如,前已提及的東華的張旺於明治33年(1900)抄了《昭君和番》,明治36年(1903)他也抄了《陳光蕊》。另外,高雄縣岡山後協里的黃遠,於明治36年(1903)抄過《五虎平南》。大正年間的手抄本為數不少,除了高雄縣各團所保存者之外,屏東地區亦有發現。例如,屏東港西中里浩興班的鍾天金於大正八年(1919)曾抄寫過劇本,高雄州潮州郡五魁寮的胡南征於大正十四年(1925)抄寫《下南唐》。昭和年間的手抄本亦見於高屏兩縣的劇團。例如,東華的張川於昭和4年(1929)抄寫《前七國》。屏東的陳忠禮、王鐵觀等亦有手抄本。另外,施博爾的藏本中,亦有:《師馬都》抄寫於明治43年(1910)、《陳杏元和番》完成於大正11年(1922)。大量手抄本,正顯示此時期皮影戲依然興盛,未受殖民政府的干涉。
二、戰爭期間的壓抑†
台灣總督府開始壓抑臺灣皮影戲,當是民國二十六年(1937)中日爆發「七七事變」,中國全面進行抗日戰爭之後。日本殖民當局立即實施嚴厲的「皇民化運動」,企圖徹底改造臺灣文化、宗教信仰、語言、藝術、文學、戲劇等。蘆溝橋事變爆發以後,同年九月份殖民政府發表了「國民精神總動員計劃實施綱要」,台灣受此影響,也加速推動皇民化運動。為了讓台灣人成為「天皇陛下之赤子」的皇民化運動能夠迅速進展,日本帝國政府於一九三七年廢止了報紙的漢文欄,推行國語(日本語)常用運動。並撤廢偶像、寺廟,強制參拜神社,廢止舊曆正月儀式等,實行破壞台灣文化的精神改造政策。與此同時進行的,乃是台灣軍伕之徵用,以及實施小規模、試行台灣人志願兵制度。而皇民化運動的極致就是「改姓名」。(黃昭堂171)昭和十二年(1937)總督府實施「禁鼓樂」,傳統戲曲完全被禁止,「新劇」(即現代舞台劇)則必須只能演「皇民劇」。此舉讓全台傳統戲曲各劇種頓時陷入困境,有能力的演員紛紛轉演「新劇」,無能力者只好收班。著名的布袋戲演師雲林縣的黃海岱(1901-2007)與台北市的李天祿,都經歷過這段苦悶的黑暗期。
關於志願兵制度與改為日本姓名,台灣皮影戲演師多有類似經驗。例如高雄縣大社鄉東華皮影戲團張德成於1942年志願參軍,翌年初即派往海南島服役。高雄縣永安鄉福德皮影戲團林淇亮被徵調去菲律賓,高雄縣彌陀鄉復興閣許福能也被派至菲律賓,戰敗躲入山洞,終被美軍俘虜。許福能的同鄉,永興樂皮影戲團張歲亦被迫參軍,駐守在屏東縣枋寮鄉時,日本宣佈無條件投降。
(一)、西川滿的讚美†
日據時代留台的日本文化人士,有不少真心關心台灣民俗文化者,其中尤以日籍作家西川滿(1908-1999)與民俗家山中登最為重要。西川滿三歲時隨雙親來台灣,在台灣度過約三十年的歲月。在台灣完成高中教育,返回日本就讀早稻田大學文法科。畢業後回到台北,昭和九年(1934)進入《台灣日日新報》,擔任藝文版主編。他創作詩歌小說,為「異國情調」(eroticism)代表作家,後期發行機關誌《文藝臺灣》,以支持總督府推動的「皇民化運動」。
昭和十五年(1940),西川滿與北帝大教授廣津和郎、真杉枝等一行近十人,刻意南下高雄州仁武庒,觀看「台灣全色皮戲新劇部」(台灣光復後由張德成更名為東華皮影戲團)張叫與張德成父子及張營、張水清等團員,演出鎮團經典劇目《西遊記》中〈孫悟空大鬧天宮〉的折子。對於這次演出,西川滿印象極為深刻,曾在《臺灣日日新報》公開撰文讚揚臺灣皮影戲。(圖1)文中他讚美張叫與張德成父子:
由現年四十八歲的張叫先生手中演出的影偶,老實說我甘拜下風。那些影偶宛如活生生的人,好像會說話一樣。
今年二十一歲、張叫的兒子張德成手裏拿著樂器。只有張叫一人兼任操偶與臺詞,後面的三個人負責吹奏與合唱部份。我從旁一瞧,原本活生生的影偶不過是老舊軀體。那活躍的生命究竟怎麼來的?…身為臺灣的古典文化,希望有識之士能保障皮影戲團的生活,就如同保存「文樂」那般,以流傳後世。(西川滿1940)
顯然西川滿並不贊成摧毀臺灣皮影戲,甚至「希望有識之士能保障皮影戲團的生活」,讓皮影戲能流傳下去。
(二)、山中登的保存與改造†
然而,在太平洋戰爭後期真正保存南台灣皮影戲不遺餘力者,就是住在高雄州的山中登。首先我們來認識山中登這位民俗學家。根據昭和十八年(1943)出版的《台灣人士鑑》的記載如下:
山中登,皇民奉公會高雄州支部奉公委員會文化班主任。
「現址」高雄市三塊厝一七八號
「經歷」為山中樵之弟,明治二十九年五月四日生於仙臺市北番四番町。東京高等工業學校中途休學之後,曾任商務省技師,以及東京女學高等技藝學院自由之丘學員的教師,來台之後曾任高雄州商工獎勵館特約人員、南方土俗研究會副會長、高雄州影繪協會長、皇民化文化班特約人員、臺灣畜產興業株式會社特約人員、高雄新文化聯盟常務委員長等職,推展文化運動不遺餘力。嗜好民俗研究。*5
從這份資料看來,山中登在皇民化運動全面展開之時,他在高雄州透過「高雄州影繪協會長」的職務,主導了保存並改造台灣皮影戲的重任。必須說明一下文中提到的山中樵(1882-1947),他是山中登的哥哥,大他14歲,出生於福井市,與後來擔任第十八任總督的長谷川清海軍大將(1883-1970)是同鄉,且大他一歲。昭和二年山中樵被任命為台灣總督府第五任圖書館長,係正五位五勳五等官位。總督府於昭和十六年(1941)四月十九日成立「皇民奉公會中央本部」,以落實「皇民化運動」。山中樵兼任皇民奉公會所屬的娛樂委員會顧問,同時獲聘的包括西川滿、金關丈夫、稲田尹、中山侑、黃得時等三十三人。有山中樵在總督府指導,這對山中登努力保存台灣皮影戲的工作很有助益。
*1.南台灣皮影戲調查†
以民俗學專業,山中登於昭和十年(1935)來到台灣高雄州,成立南方土俗研究會,除研究蒐集原住民文化,更深入調查高雄特有的皮影戲。他曾以萬造侍龍的筆名發表一篇〈臺灣皮影戲〉,這是繼西川滿之後,向總督府呼籲別滅絕台灣皮影戲,文中他強調:
皮影戲僅存於台南,也就是殘存於路竹到楠梓,岡山到台南舊城附近。這些皮影戲藝人因為被禁止演出,結果過著貧窮的生活。但他們的技法與影偶,仍不失為獨立藝術的堂堂藝術。*6
此文發表於1941年,的確如山中登的理解,自從1937年總督府實施「禁鼓樂」,嚴禁民間任何節慶酬神演出,傳統戲曲的藝人紛紛收班,生活頓時陷入困境。當時的日本官員只改造台灣的「新劇」,允許日台人士在戲院演出通過審查的皇民劇,根本忽略根植民間沃土的傳統戲曲。為此山中登在日本內地的《大阪每日新聞》發表文章,極力駁斥高雄州日本官員的無知與畏懼,同時提出解決之道:「我認為何不利用其深受歡迎的程度,反過來利用皮影戲呢?」。*7 他希望以加強台灣農村觀眾學習日語的教育目的,可以為台灣的皮影戲開出一條活路。
昭和十五年(1940)西川滿發文讚美高雄仁武庒的張叫與張德成父子,且默許該團參與官辦勞軍義演,這自然引起山中登的注意。於是昭和十六年三月一日,他在《高雄新報》記者陳明春的陪同下,來到仁武庒了解這個一流皮影戲團。(圖2)張德成曾回憶說:
山中登向我父親請教,學習的態度十分誠懇,我們都十分驚訝眼前這位日本人,居然如此關心台灣皮影戲的現況。逐漸地,他得到我們的信任。後來當他提到計畫收集一些皮影戲文物,陳列在南方土俗文物館展示,我們立刻提供一些文物共襄盛舉。*8
從此之後山中登與張叫、張德成成了一輩子的莫逆之交。
*2.成立「高雄州影繪協會」†
半年之後的九月二十一日,在山中登積極主導下,在高雄州商工獎勵館成立「高雄州影繪協會」這個官方組織。這是他實踐保存改造台灣皮影戲的重要第一步。開幕儀式於當天下午三點半展開,與會人士冠蓋雲集:
到場來賓有橫田警察部長、河野市府秘書。遠道從台北來的貴賓有總督府圖書館長山中樵、皇民練成協會長陳光燦列席。另外會長積穗正義、副會長山中登,以及業者代表二十位出席。為了順應潮流,在良好的指導下,磨練其精神與技藝,以及提供健康娛樂,且以奉公誠意,邁向眾人期待之目標。此次協會之成立,已強勁地踏出第一步。另外選出了前述的副會長山中登和張德成兩位,並選出評議委員林文宗與張叫等七位評議委員。*9
這是山中登主導的收編南台灣皮影戲團的第一步,正式承認台灣皮影戲團足以擔任教育農村民眾支持皇民化。當時有二十位代表參與,顯然高雄地區的皮影戲演師大多獲邀與會。其中張德成被山中登提拔為副會長,他父親張叫與永安福德皮影戲團的林文宗也與其他五位業者並列評議委員,大大提振皮影戲演師的士氣。
*3.總督府兩次試演會†
當時日本學者專家中,最了解台灣皮影戲者,當數山中登。他很清楚若要完成台灣皮影戲的保存與改造,就得先贏得總督府「皇民奉公會中央本部」的認可。在「高雄州影繪協會」成立前,山中登就請託兄長山中樵向總督府申請安排試演會,而山中樵也親自南下參與成立儀式,並見證了台灣皮影戲的價值。於是他在總督府娛樂委員會的會議上,強力建議舉辦試演會的重要性,獲得委員們的支持。試演會是由總督府情報部出面邀請,日期就訂在十月三日。高雄的皮影戲團要北上總督府演戲的消息在高雄引起衆人矚目,《高雄新報》也預告了這次試演會:
在這次奉公會的邀請下,積穗會長、山中登,以及業者四人,將搭乘二日的夜車北上。將於三日在總督府官邸內,與新莊街小花園布袋戲一起演出,供長谷川總督觀賞。*10
十月三日下午總督官邸試演會的演出相當成功,也獲得官方肯定。但《西遊記》畢竟是中國文學產物,不是出自日本文化,總督府仍然心存疑慮。
果然昭和十七年(1942)一月,總督府迅速成立「台灣演劇協會」,嚴格控管島內的戲劇活動,例如,取消原本各州廳擁有的劇本審查權,任何演出的劇本必須先送至總督府審查,這是極為嚴厲的審查制度。山中登面臨新法,更積極採取對策。山中登早就計畫訓練東華皮影戲團以日語演出經典《西遊記》當中〈火焰山〉的折子,訓練期間,山中登撰寫了長達二十九頁的日文版劇本。(圖3)當時協助訓練日語的是山中登的學生,高雄地方學者林有涔,同時加強燈光音樂的專業訓練。
山中登就與來自東京的演員瀧澤千繪子,協助創作了《日本桃太郎》、《猿蟹合戰》等劇本,且安排在高雄市三塊厝山中登自宅訓練團員演出。當時的《高雄新報》報導了這次訓練的堅強師資:
活動指導:田村州社會教育局主任
戲劇指導:瀧澤千繪子
照明指導:三下平太郎
演講:〈日本與日本精神〉庒司進一郎、
〈挺身隊的意義及功能〉山中登*11
可以看出這次的訓練精神重於技藝,其中引人注目的是戲劇指導瀧澤千繪子。林有涔對她印象深刻,他說:「瀧澤千繪子是東京的女優,被台灣演劇協會延攬為導演,負責指導劇團表演。她南下高雄就住在山中登宅旁邊,她留短髪,衣著新潮,舉止十分時髦。」*12對劇團演員而言,最困難的障礙是日語,然而訓練尚未結束,山中登就匆匆帶著團員北上,前往台北社會教育館進行「皮影戲再檢討」的試演會。*13山中登了解除了張德成,其他演員無法勝任日語演出,所以他特別安排林有涔擔任日語台詞的重任。下午二時正式演出,林有涔回憶説:
張叫主演,張德成助演,後場三位樂師。我在他們父子身後,手上拿著兩根筷子,可以看到他們手中的影偶。我負責說出台詞,某個劇中人物說話時,我就用筷子觸一下操偶者,暗示操偶者必須操動手中的影偶。就這樣輪流觸來觸去,總算把《西遊記》演完。*14
這次的演出總算說服了總督府,因為總督府的觀眾已能了解劇情內容。於是同意山中登加緊腳步,積極訓練高屏地區的皮影戲團,使它們成為能夠為皇民化服務的「挺身隊」。*15
在說服總督府後,由日籍演員瀧澤千繪子等人的協助下,加速訓練團員演出《日本桃太郎》、《猿蟹合戰》等純日本文化的劇本。
*4.「皮影戲挺身隊」†
「皮影戲挺身隊」的磨練不曾中斷,皇民奉公會高雄支部在州廳前的廣場舉辦為期五天的「大東亞局勢展覽會」。山中登安排挺身隊於三月二十九日晚上八點,演出日語版《西遊記》與《猿蟹合戰》。山中登第一次安排他苦心訓練的劇團,公開在市民面前亮相,且對子弟兵的表現表示滿意。六月十日挺身隊隊訓練工作終於告終。十名團員被編成兩團,張德成家族隸屬「第一奉公團」,林文宗與其他四名團員則是「第二奉公團」。正式團員的家庭都可以獲得民生食品得配給,讓他們為皇民化服務。
五月中旬山中登安排挺身隊,在高雄州各郡做宣揚「皇民化運動」的巡演。昭和十七年(1942)五月十六日,《興南新聞》曾做了如下的預告報導:
皇民奉公會高雄州支部,為促使因事變以來冷卻一時的皮影戲再度復活,即召集業者聚會,當做六月十四日開始於高雄州全面施行日語推廣週活動項目之一。以日語表演的皮影戲隊,將依下列日期於高雄州十七處演出,這將有助於加強日語之普及與使用。
十四日岡山郡,十五日鳳山郡,十六日旗山郡,十七日屏東市,十八日屏東郡,十九日潮州郡,二十日東港郡。*16
以日本人物講日語演出的台灣傳統戲曲,不僅出現在皮影戲裡,就連當時的布袋戲、歌仔戲、新劇,也都無一倖免。但觀眾都是官方特別安排前來學習日語,而非尋求娛樂的,反應自然冷清。難怪山中登也承認推行不易。他說:
此次皮影戲公演係以民眾為對象,所以結構變得比較複雜,舞臺也變大,畫面大概有六尺五平方,可以供五千名觀眾欣賞。劇本嘗試將日本傳說以臺語和日語演出,用日語即可呈現內容且觀眾能理解時,就應該用日語。但臺灣固有的皮影戲最初是以《西遊記》、《三國志》為主,無法斷絕與其之關係。(山中登1942)
其實最大的問題還不是日語,而是表演形式與內容的不同。自從嚴格執行「禁鼓樂」以來,就台灣傳統劇團就不能使用傳統戲曲的文武場樂器,張德成回憶說:「儘管演出《日本桃太郎》與《猿蟹大戰》,到高雄屏東各地巡演,順便遊覽。我只負責樂器,不是鑼鼓而是小鐘,敲起來很彆扭,孫悟空的造型被改成日本武士模樣,實在無法接受,所以我還是比較喜歡我最熟悉的孫大聖。」*17表演形式的改變,對熟悉台灣皮影戲的演師和觀眾而言當然興致缺缺了。
*5.日據時代臺灣皮影戲的變革†
日據時代臺灣皮影戲重大的變革,主要是由山中登與瀧澤千繪子執行。其變革可歸納成下列數點:
**(1).劇本:†
臺灣傳統劇目被禁演,取而代之的是瀧澤千繪子編寫的《日本桃太郎》、《猿蟹大戰》與《颯爽無敵劍法(第五篇)》等日劇。(圖4)這些劇本每一本都足夠演出一小時。
**(2).語言:†
演出之目的在於推行「國語」,且劇本以日文或日漢並列書寫,臺灣演師必須學習日語臺詞,演出時觀眾只好欣賞日語演出的劇情。
**(3).影偶:†
由於演出地點是在室外廣場,或是戲院,表演場所容納更多觀眾,因此影窗加大,影偶也跟著放大。更因為是日本劇情,演師首次刻製與操弄異國文化的戲偶。
**(4).檢查制度:†
臺灣演劇協會執行嚴格的檢查制度,演出前劇本須先送至總督府檢查。戰爭日趨激烈,總督府的管制益加嚴格,這可以從瀧澤千繪子編於昭和十八年(1943)一月十三日的《颯爽無敵劍法(第五篇)》這個劇本看出端倪。(圖5)封面劇名右側第一行書寫著「影繪芝居腳本」,意指皮影戲劇本;第二行則是「腳色瀧澤千繪子」,「腳色」就是編劇、劇作家之意。封面左側第一行是「十六場除表紙二十五枚」,意思是此劇分為十六場,而文本共計二十五頁。其他三行則是撰寫劇本所屬單位之住址與名稱:「高雄市鹽埕町三丁目/南方土俗陳列館內/高雄州影戲協會」。就此封面字跡研判,則屬山中登書寫。(石光生1995:164)緊接著封面的首頁則是總督府的檢查記錄。左上方是總督府編號為第253號的檢驗戳記,劇本演出有效年間為昭和十八年四月十三日至二十一年(1946)四月十二日,亦即是三年有效期限而已。只是期限失效之前臺灣就已經光復了。更嚴厲的壓抑皮影戲演師的事實亦記錄在瀧澤千繪子的這個劇本裏。該劇的末尾附有一頁由山中登署名的宣誓書,意思是台灣演師必須發誓嚴格遵照劇本內容演出,不得擅改臺詞。(石光生1995:165)如此嚴厲的檢查制度乃臺灣戲劇史上僅見。值得注意的是,劇本內容每頁是以上面日文、下方為漢文的形式出現,實屬罕見的日漢雙語劇本。當然這樣的安排有助於台灣演師學習日語臺詞。(圖6)
雖說臺灣皮影戲經歷了日據壓抑期劇烈的變革─劇本、語言、戲偶與檢查制度─然而就其成效而言乃是短暫而不彰的。日帝殖民政府無法透過披上日本童話與武俠外衣的劇本與戲偶,以及殖民主義的強勢語言,來改變根植於中國歷史與傳說的臺灣民間戲曲。即使是嶄新型式與內容的演出,卻無法吸引觀眾看戲;而強制學習日語的政治目的,卻難以取代觀眾習以為常的自臺灣傳統劇目中獲得娛樂與教化的功能。因此日據時代殖民文化宰制臺灣戲曲的文化註定要失敗的。但表演形式的變革對日後張德成的皮影戲技藝影響甚大,他是唯一能在接下來的光復復興期中,將皮影戲藝術推向突破性創意高峰的演師。
*6.返回日本前的歲月†
昭和十八年(1943)一月二十三日,張德成志願參軍,告別妻小父母,卻沒想到會被調往海南島擔任警衛班長。從此脫離皇民化時代的「皮影戲挺身隊」,更不知道得經過三年四個月才得以回到故鄉。他參軍後「第一奉公團」仍然繼續巡演各郡。昭和十九年(1944)太平洋戰爭日本節節敗退,美軍開始大肆轟炸台灣,高雄港及市區軍事設施都成了首要目標。山中登的住所就在高雄火車站旁,他和妻子經常得躲空襲,十分危險。不得已之下,他才前往仁武庒請老友張叫幫忙。張叫欣然答應,就在觀音山自己的田地幫他搭間草寮棲身。山中登則市區仁武兩邊跑。山中登把他多年收藏的文物搬來寄放在張家,暫時心安許多。1945年8月15日日本天皇向同盟國宣布無條件投降,日本戰敗,台灣光復。日本軍民陸續遣返日本,而張德成還滯留在海南島直到1946年才隨台灣兵回到家鄉。山中登這位熱愛台灣皮影戲的民俗學家,早與仁武庒的張家建立深厚友誼。山中登在戰後並未立即被遣返日本,根據林有涔的回憶,「他被高雄市長連謀聘為市政顧問,以他對原住民的了解,協助開發高雄山區。後來他在南方土俗文物館的許多民俗文物卻被市府任意棄置,十分可 惜。」*18
肆、戰後的山中登†
山中登返回日本後,曾經擔任過第一任日中交流協會會長,與張德成繼續書信往來。山中登一直熱愛民俗研究,從北海道往南調查日本民間工藝,尤其是兒童玩具,也擔任過日本農村工藝作家協會會長,對保存日本民間文化財貢獻良多。昭和三十年(1955)他出版了《鄉土玩具:沖繩、中國、台灣、韓國》,都是他在這幾個國家蒐集的玩具與戲偶,其中有南台灣排灣族的百步蛇圖騰,台南的布袋戲偶,高雄的皮影戲偶,十分珍貴。後來山中登陸續出版過《人形教室》(1953)、《民藝之旅》(1963)等六本書。
民國六十一年(1972)五月三十日,山中登來到台灣考察宗教民俗,由他的高足林有涔接待,陪他重遊高雄老家,山中登的第二故鄉。他也專程到大社鄉拜會老友張德成,老友多年後相見,兩人不勝唏噓。(圖7)六月六日的《中華日報》報導了山中登來訪的消息,以下列標題來推崇他:「山中登:一位熱愛本省民間藝術的日本老人/日據時代曾維存布袋戲與皮影戲/並設法力爭恢復台灣寺廟神像。」*19民國六十八年(1979)八月二十五日,「世界偶戲聯盟」(UNIMA)日本分會邀請東華皮影戲團前往東京參與「世界偶戲聯盟」五十周年的演出活動,日本分會長川尻泰司頒發感謝狀給東華。張德成在東京演了五場《西遊記》,非常成功,但張德成的老友山中登卻已過世。
伍、結語†
1993年為了撰寫張德成藝師的皮影戲生命史,我才得以認識山中登這位傑出的民俗學家,在日據末期用心了解台灣偶戲的困境,為苦難的民間藝人發聲。他反對總督府消滅台灣傳統戲曲,進行總督府可以接受的保護與改造皮影戲的工作。儘管皇民化短暫而功敗垂成,然而張德成卻學習到大空間演皮影戲的諸多技巧,在後日據時代的「內台戲」(即光復後的戲院商業劇場)時代裡,創造出台灣皮影戲史上空前絕後的黃金時代。
多年來我一直期待來日本探訪山中登的後人,查訪他的資料,讓日本學界也知道山中登的貢獻。這個夢想在山下一夫准教授與千田大介教授的盛情邀請下,終於在今年夏天得已實現。這篇論文能在慶應大學舉辦的學術研討會上發表,我特別感謝山下一夫准教授為我提供山中登戰後出版的書籍。
參考書目†
- 山中登,〈令人懷念的皮影戲復活了〉,《大阪每日新聞》,昭和十七年(1942)六月?日。
- 〈山中登:一位熱愛本省民間藝術的日本老人〉,《中華日報》,民國六十一年六月六日。
- 王利器,《元明清三代禁毀小說戲曲史料》,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
- 石光生,《皮影戲張德成─重要民族藝術藝師生命史(I)》,臺北:教育部,民國八十四年。
- 西川滿,〈臺灣的皮影戲〉,《臺灣日日新報》,昭和十五年十二月二十四日。
- 〈皮影戲於高雄州下重生,為了普及宣傳日語〉,《興南新聞》,昭和十七年五月十六日。
- 呂訴上,《臺灣電影戲劇史》,臺北:銀華,民國五十年。
- 邱坤良,《日治時期臺灣戲劇之研究》,臺北:自立晚報,民國八十一年。
- 黃昭堂著,黃英哲譯,《台灣總督府》,臺北:自由時代,民國七十九年。
- 李天祿口述,曾郁雯撰錄,《戲夢人生─李天錄回憶錄》,臺北:遠流,1992年。
- 萬造侍龍,〈臺灣的皮影戲〉,《高雄新報》,昭和十六年七月四日。
- 萬造侍龍(山中登),〈高雄隨想—皮影戲未來之發展〉,《大阪每日新聞》,昭和十六年九月七日。
- 瀧澤千繪子,《日本桃太郎》手抄本,昭和十八年。
- 瀧澤千繪子,《颯爽無敵劍法(第五編)》手抄本,昭和十八年。
- 《台灣人士鑑》,興南新聞社,昭和十八年。
- 〈影戲協會結成式〉,《高雄新報》,昭和十六年九月二十四日。
- 〈皮影戲試演會〉,《高雄新報》,昭和十六年十月二日。
- 石光生訪問張德成,張德成宅,1993年4月7日/1993年4月14日。
- 石光生訪問林有涔,林有涔宅,1993年12月10日/1994年7月1日。
*1 關於元代以降禁戲之法令與輿論,可參閱王利器,《元明清三代禁毀小說戲曲史料》,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2 合興皮影戲團已收班,該團所有皮影戲文物已由高雄市立皮影戲館採購典藏。
*3 施博爾,在大陸名為施舟人,出生於瑞典,荷蘭血統,與顧彬、施寒微並稱「歐洲三大漢學家」,他精通八種語言,目前在福州大學擔任教授,並且任職福州大學世界文明研究中心主任。
*4 邱坤良,頁419。
*5 《台灣人士鑑》,興南新聞社,昭和十八年,頁411。
*6 萬造侍龍,〈臺灣的皮影戲〉,《高雄新報》,昭和十六年七月四日。
*7 萬造侍龍,〈高雄隨想-皮影戲未來之發展〉,《大阪每日新聞》,昭和十六年九月七日。
*8 石光生訪問張德成,高雄縣大社鄉張宅,1993年4月7日。
*9 〈影戲協會結成式〉,《高雄新報》,昭和十六年九月二十四日。
*10 〈皮影戲試演會〉,《高雄新報》,昭和十六年十月二日。
*11 〈偶戲團員二十三日舉辦觀摩會〉,《高雄新報》,昭和十七年二月二十一日。
*12 石光生訪問林有涔,林有涔宅,1994年7月1日。
*13 〈皮影戲於高雄州下重生,為了普及宣傳日語〉,《興南新聞》,昭和十七年五月十六日。
*14 石光生訪問林有涔,林有涔宅,1993年12月18日。
*15 當時的台灣布袋戲皇民化,是透過黃得時安排,曾在總督府進行過三次試演會,選出七個布袋戲團,成為挺身隊。參見呂訴上,《臺灣電影戲劇史》,臺北:銀華,民國五年,頁418-420。
*16 〈皮影戲於高雄州下重生,為了普及宣傳日語〉,《興南新聞》,昭和十七年五月十六日。
*17 石光生訪問張德成,張德成宅,1993年4月14日。
*18 石光生訪問林有涔,林有涔宅,1993年12月10日。
*19 〈山中登:一位熱愛本省民間藝術的日本老人〉,《中華日報》,1972年6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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