綴白裘/十一/高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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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腔

借靴

(付上)

【梨花兒】小子生平說謊多,全憑舌劍兩頭唆。禮義相待是俺的哥。〔嗏,〕不雅梳裝雅意多。

排行第三我姓,從來說謊過時光;說得乾魚睜開眼,道得鐵佛放毫光。小子張担,前村金仰橋壽誕,我送了賀禮去,今日請我吃酒,頭上身上多有了,脚下只少一雙靴子穿上。聞得二哥新做一雙皂靴在家,不免去借他的官冕官冕,有何不可?這裏是了。開門,開門。(淨上)來了。是那個吓?

【高腔】靜掩柴扉。

(內狗叫介)剝皮的,不要叫。

是何人驚動了我家汪汪的犬吠?

(付)是我。開門吓。(淨)且住,我想日間不作虧心事,半夜敲門不吃驚。舊糧已完,新糧未追。這是甚的人吓?

敢只是為官糧將人拘繫?我這裏連忙整衣,向前去,問個端的。

(付)二哥,是我。(淨)

原來是月明千里故人稀。

請坐。小二對奶奶說,不是別人,是三爺來了。

疾忙的殺雞做飯,打酒烹茶請兄弟。打酒烹茶,請兄弟穩坐中堂席。

(付)我和你自己弟兄,何消這等費事?(淨)

我和你如兄若弟。(付)如魚似水。(淨)分金。(付)和你結義。(合)好一似靈山會上舊相知。

(淨)賢弟,你今日來,劣兄家下昨日就有許多吉兆,吾說與你聽:

俺只見壁門上滴溜溜的喜蛛垂,忽喇喇的旋風吹,竈中烟火起柴灰。

(付)好得緊。(淨)

燈花兒報喜,燕子兒啣泥又只見喳喳的,又只見喳喳的喜雀在枝頭上戲。

我着實的想你哩。(付)怎麼的想法?(淨)

我想你懶進茶飯,不似你博帶這麼穿衣。

(付)我一路來嘴也沒有住着的念你哩。(淨)怎麼樣念法?(付)我說:

二哥,二哥,二哥哥。

(淨)怪不得我絕早在這裏打噴涕。(付)怎麼樣打法?(淨)

我就瞎涕,瞎涕,瞎涕涕,一連打了二三十。今日你來做甚的?疾忙的說我知。

(付)要腦漿。(淨)

要腦漿,悶棍敲。

(付)要鮮血。(淨)

要鮮血,鋼刀刺;一任你剖腹剜心,剖腹剜心,萬剮凌遲!

(付)實不瞞你,前村金仰橋壽誕,我送了賀禮去,今日請我吃酒,頭上身上多有了,脚上單少一雙靴子穿穿;聞得二哥新做一雙皂皮靴在家,要借你的來官冕官冕,不知可肯?不知可肯?(淨)

【前腔】諕得我戰戰兢兢,我好一似呆瘦。〔𠳶!〕你把借靴二字且自擱起。虧着你這喬嘴臉好一似柳盜跖!虧着你惡面皮,認你一似打刧賊!急得我騰騰怒氣!急得我騰騰怒氣!

(付)二十年的好弟兄,為了這雙靴子就變起臉來。老面皮的殺才!(淨)眞正舌頭底下壓殺了人!你不曉得,劣兄為了這雙靴子,費了無數心機,請了天下兩京十三省的皮匠,不要說是工錢,你想盤川路費不知去了多少。(付)為了這雙靴子請這許多皮匠,我不信。(淨)你不信,我數與你聽。(念介)那北京薊州有個皮,南京蘇州有個皮,山東登州有個皮,江西贛州有個皮,河南汝州有個皮,福建漳州有個皮,湖廣荊州有個皮:

【前腔】多來與我做靴子。我這裏宰下一口烏猪,擺下筵席;擺下筵席,斟上酒忙下跪。

(付)起來,起來,借不借由你,怎麼跪起我來?(淨)啐我跪你麼?我敬酒與皮匠吃。(付)吓,敬酒那皮匠吃。(淨)

我自從來做起,何曾穿他有半日?我把油單紙兒包裹好好的,每日向中堂高高擱起,高高擱起。

(付)敢是你捨不得穿?(淨)

非是我捨不得穿,似我這般人兒常常有,那無福之人難消受。你今日果然借生割指,被你借將去,借將去。

(付)二十年的好弟兄,你不肯借?(淨)借便借與你了,只是費事得很哩。(付)有甚費事麼?(淨)我這靴子要祭他一祭纔可穿得。(付)若不祭呢?(淨)若不祭,穿在脚上,煞時頭疼發熱,還要害傷寒。(付)怎麼樣祭法?(淨)小意思,看得見,烏猪一口,白羊一腔,鵝一隻,雞一隻,酒一壜,金錢紙馬圍花香燭,鼓手四個,禮生一雙,頭二十兩銀子,祭了他,拿去穿罷了。(付)放你娘二十四個狗臭屁!我有了這許多銀子,做他娘幾十雙,一世還穿不了,還來替你借!(淨)在你面上省事些,買了烏猪一口,雞一隻,魚一尾,金錢紙馬,打幾斤酒,弄個禮生來念念罷了。(付)也來不起!(淨)終不然,清香一炷,淨水一盞(付)這個使得。借重你替我備了罷。(淨)罷了,罷了,樣樣多省了。走。(付)那裏去?(淨)弄個禮生來念念啥。(付)弄個禮生來免不得又要錢把銀子打發;索性借重你替我念念,一客不煩二主。老爹。(淨)也是,我念罷了。賢弟,你席上去帶些果子我吃吃,我是貪小利的。(付)罷了。(淨)小二,對奶奶說,在描金廚裏拿我的新皂靴出來。(內應介)(淨)輕些,不要磕了,不要𢵓了。走來,你就把頭頂出來罷。(丑拿上摜介)(淨)遭瘟的!狗入的!叫你輕些,倒是一摜!(丑)這樣輕的,還說摜!(付拿介)(淨)他認生哩。(付)破也破了,還要見神見鬼的!(淨)是我穿破的?放在廚裏漬漬的,是老鼠咬吊的。咳!靴子,可憐你要出門了!來,來,磕頭。(付)靴子要磕頭麼?(淨)請敎你不磕頭怎麼樣禱吿?(付)罷了,沒奈何。(淨)伏以主祭者進住鞠躬,伏以今年今月今日今時主祭者張担。(付)張担。(淨)謹備清香淨燭謹祭牛皮大王,馬皮將軍,羊皮元帥,狗皮先鋒,楦頭判官,錐子祖宗,猪鬃奶奶,黃蠟膠水一切等神:但愿借去靴子脚手堅牢長長用;若是待慢靴子,萬剮凌遲。嗚呼哀哉!尙享。(付拿靴走介)(淨)那裏去?(付)你禱吿完了,我去了。(淨)不好了,穿也沒有穿,被你一擠先擠壞了。(付)這是龍皮做的?(淨)雖不是龍皮做的,這皮來得遠。(付)叫什麼皮?(淨念介)這是貂鼠皮,出在遼東,縫着線出在陜西,下江南合了一雙氈絨底,錦家染就烏雲皂▲絲,沿廻出在雲南交趾國。(合)

【前腔】休說非容易。今日借去,明日送還。

(付走,淨扯住介)(付)天色晚了,那裏好上席了。(淨)早得很哩。我問你,借我的靴子,終久是那個穿呢?(付)是我穿吓。(淨)反了,反了!你這個人穿我的靴子起來!(付)我不是人,什麼人纔穿得?(淨)

除非是李太白方敢穿;高力士纔可脫。楊貴妃捧硯傍邊立,錦衣花帽纔敢脫,脫向窗前高擱起。(合前)

(付走介)(淨)話還沒有說完,又跑了。(付)二哥,你放我去吃些東西混混啥。(淨)早得很哩,他每客衆。這靴子借你穿罷了。小二,把那靴律與他帶了去。(付)古來只有大明律,什麼靴律?(淨)劣兄愛這雙靴子,自己造成的靴律。(付)靴律怎麼樣?(淨)穿了靴假如掉了頭,綻了幫,斷了線,磨了底,多要問罪哩。(付)假如掉了頭呢?(淨)

【前腔】假如掉了頭,綁起來,將悶棍敲。

(付)綻了幫?(淨)

綻了幫,咽喉下將鋼刀割。

(付)斷了線呢?(淨)

斷了線,左膀打他三十臂。

(付)磨了底?(淨)

磨了底,脚下攮上幾千椎,消不盡我的胸中氣!

(付)輕者?(淨)

輕者流徒絞斬。

(付)重者?(淨)

重者萬剮凌遲。(合前)

(付走介)(淨)那裏去?(付)這時候菜多上完了。(淨)早哩。賢弟,吾還有幾句話得罪你,你出世為人,可曾穿過皂靴麼?(付)啐!一個人靴子難道沒有穿過麼?(淨)請敎怎麼樣個穿法?(付)一套,朝下一蹬。(淨)撒開,這一蹬就完了,求你輕些啥。(付)是了,是了,曉得。(淨)賢弟,他是財主家邊,倘然你多吃了幾杯酒,或是車,或是馬,送你囘來,老爺爺,一頓磨就磨壞了。(付)你也敎會了我。(淨)也是,我敎你。

【前腔】倘騎馬,加上護連;坐車時,舖上席氈。左右分身輕省的,休得搖頭擺尾顚狂走。醉後行時休落後。

(淨)借我的靴子,有個比方。(付)你有什麼屁,只管放罷了!(淨)

好一似糞堆生出靈芝草,汚泥中生出比目魚。我和你一生志氣為朋友,比不得一面相交識。

(合前)(付拿急下)(淨)慢些走。

【尾】你記取,勞記取,送來就送來。若有些差遲,我怎肯輕輕的放過了你?(下)

(付上)那裏說起!遇了這樣一個人,纒了半日,纔得脫身。不知可曾上席。這裏是了。呀!開門在此,燈也沒有,不像個請客的吓。待我叫一聲看。開門。(內)是那個?(付)是三爺來赴席的。(內)客多散了。(付)散了吓?不好了!喂!二哥,我白白的來,不拘什麼殘餚,燙壺酒,只當領了情罷了。(內)殘餚散把衆人吃了。(付)酒呢?(內)壜多翻過來了。(付)茶呢?(內)爐上火多熄了。(付)我口渴得緊,就是冷水也罷了。(內)水吓,缸裏頭惡水去吃了罷。(付)入你囚娘!入你囚娘!吾就不借這雙牢靴子,怎到得這個田地!餓得很了,走不動,且拿他做了枕頭睡一覺,慢慢的回去罷。(困介)(丑提燈隨淨上)小二,走吓。咳!小二,你三叔借了我的靴子,這時候不見送來,這個人好混賬吓!(丑)便是。(淨)我每打着燈籠迎上去。我想借靴不還是誰非?𠲔!我想『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大車無輗,小車無軏,其何以行之哉?』

【高腔】全不想失信于人;却元來是不中交的相識!

這是那裏說起?差不多要睡了,外邊乒乓乒乓打門,我說是那一個,是你二叔要借我的靴子穿穿。我是拿定主意不肯借,乞這雙牢耳朶軟得很,被他一頓奉承,奉承了去。那得知奶奶造起反來了,纔端夜飯出來,小菜多倒在地下,錫掇摜扁了,馬子跌翻了。我說:『奶奶,為甚的啥?』他說:『好吓!自己捨不得穿,到借與別人穿麼?』這個難道也是我怕他?本來說得有理吓。我一口悶氣在心,夜飯多吃不下,睡又睡不着,心裏只是想這雙牢靴子,連我的心多疼了。小二,你把燈來炤炤我的臉怎麼樣了?(丑)老爹黃瘦了(淨)咳!是了!怪不道這會摸下去,下巴覺道只管尖了下來了。咳!

減却了臉上容,又添我心頭怒。似這等來往走東西,上下哭啼啼,眼中乾又淚,前後走高低,今夜裏何曾枕着的安心睡?

燈籠呢?燈籠呢?(丑)在這裏。(淨)燈籠炤我的,炤你的麼?我是有心事的人,那裏跟得上?你地下為啥一高一低?(丑)修街(淨)遭瘟的!又遇着修街!天爺爺,你三叔可打這裏走的?(丑)正路(淨)正路,我的靴子還好哩。我想養軍千日,用在一朝;快些回家去,大大小小睡着的,把鞋底打他屁股,打醒時叫他每多帶些鋤鍬來,把這一路爬平了,待他囘來好走啥。(丑)吾回去拿鋤鍬,倘或不打這裏走,可不兩下躭悞了?還是迎上前去。(淨)

似這等路險山危,路險山危,多是些不平地!

(跌介)跌死了,克膝多跌爛了!是什麼東西?(丑)修街直修到這裏,叫做攔街石。(淨)三叔可打這裏走的?(丑)正路。(淨)還好哩。我這靴子在石頭上一𢵓便撒開了。我的兒,順過一邊。(丑)掇不動(淨)死攮飯的!掇!(丑)不好了!閃了腰了!(淨)狗入的!提了燈,拿了巾,我不會把頭頂他的!吓!皮多撻了!吓!小二,你三叔打別處轉了去,怎麼處?(丑)正路。(淨)我的靴我的皮,我的幫,我的底,鐵靴子也要磨穿底!(跌介)又是什麼?(丑)是三爺睡在這裏。(付)我入你囚娘!入你囚娘!(淨)呔!喪良心的!少吃些啥,吃得爛醉,穿了還要摜!(付)那個穿的!這樣求你放了我去吃些東西,被你死纒住了,如飛走來,遲了,客多散了,門多閉了,燈多熄了,人多睡了,還要赴席!還說我吃醉!靴多沒有穿!(淨)沒有穿,我不信,燈來炤炤看。果然!

【尾】謝兄弟,把我靴子將洗得好好的;今後若來借,不敢相違拗。一十年相交熱如火。(付)二哥說話有些錯;今後若來借,却不餓殺了我?(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