晩清文學叢鈔/論寫情小說於新社會之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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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寫情小說於新社會之關係

光緒三十一年(1905)
松岑

偉哉!小說之有不可思議之力支配人道也。吾讀今之新小說而喜。雖然,吾對今之新社會而懼。

吾欲吾同胞速出所厭惡之舊社會,而入所歆羨之新社會也。吾之心較諸譯小說者而尤熱,故吾讀《十五小豪傑》而崇拜焉,吾安得國民人人如俄敦武安之少年老成,冒險獨立,建新共和制於南極也。吾讀《少年軍》而崇拜焉;吾安得國民人人如南美、意大利、法蘭西童子之熱心愛國,犧牲生命,百戰以退虎狼之強敵也。吾讀《祕密使者》而崇拜焉,吾安得國民人人如蘇朗笏那貞之勇往進取,夏理夫傅良温之從容活潑,以探西伯利亞之軍事也。吾讀《八十日環遊記》而崇拜焉;吾安得國民人人如福格之強忍卓絕,以二萬金鎊博一千九百二十點鐘行程之名譽也。吾讀《海底旅行》、《鐵世界》而亦崇拜焉;使吾國民而皆有李夢之科學,忍毗之藝術,中國國民之偉大力可想也。吾讀《東歐女豪傑》、《無名之英雄》而更崇拜焉;使吾國民而皆如蘇菲亞、亞晏德之奔走黨事,次安絳靈之運動革命,漢族之光復,其在拉丁斯拉夫族之上也。吾又讀《黑奴籲天錄》而悲焉;謂吾國民未來之小影,恐不爲哲爾治意里賽而爲湯姆也。吾又讀《風洞山》(吾友吳癯庵箸稿,已寫定,尙未出版。)《新羅馬傳奇》而泣且笑焉;謂吾國民將爲第二之亡國,抑爲第二之興國,皆在不可知之數也。其他政治、外交(去年《外交報》譯英文多佳者)、法律、偵探、社會諸小說,皆必有大影響潛勢力於將來之社會無可疑焉。是故吾讀今之新小說而喜。雖然,吾讀今之寫情小說而懼。

人之生而且情之根苗者,東西洋民族之所同,卽情之出而佔位置於文學界者,亦東西洋民族之所一致也。以兩社會之隔絕反對,而乃取小說之力,與夫情之一脈溝而通之,則文學家不能辭其責矣。吾非必謂情之一字吾人不當置齒頰,彼福格蘇朗笏之豔伴,蘇菲亞、絳靈之情人,固亦兒女英雄之好模範也。若乃逞一時筆墨之雄,取無數高領、窄袖、花冠、長裙之新人物,相與歌泣於情天淚海之世界,此其價値,必爲靑年社會所歡迎,而其效果則不忍言矣。天下有至聰明之人,而受至強之迷信者,文明國之道德與法律是也。非獨文眀國然,彼觀《遊山》、《烤火》、《御碑亭》之劇本,與夫《聊齋誌異》、《聶小倩》、《秋容》、《小謝》之鬼史,或嘗以見色不亂,反躬而自律焉。南山有鳥,北山張羅,使君有婦,羅敷有夫,凜然高義之言,其視宓妃、神女之賦,勸百而諷一者,固殊矣。故吾所崇拜夫文明之小說者,正樂取夫《西廂》、《紅樓》、《淞隱漫錄》旖旎妖豔之文章,摧陷廓淸,以新吾國民之腦界,而豈復可變本而加之厲也?夫新舊社會之蛻化,猶靑蟲之化蝶也,蝶則美矣,而靑蟲之蠋則甚醜。今吾國民當蛻化之際,其無以彼靑蟲之醜而爲社會之標本乎?曩者,少年學生,粗識自由平等之名詞,橫流滔滔,已至今日,乃復爲下多少文明之確證,使男子而狎妓,則曰:我亞猛着彭也,而父命可以或梗矣。(《茶花女遺事》今人謂之外國《紅樓夢》)女子而懷春,則曰:我迦因赫斯德也,而貞操可以立破矣。(《迦因》小說吾友包公毅譯,迦因人格向爲吾所深愛,謂此半面妝文字勝於足本。今讀林譯,卽此下半卷,內知尙有懷孕一節。西人臨文不諱,然爲中國社會計,正宜從包君節去爲是。此次萬千感情,正讀此書而起。)精靈狡獪,惑媚男子,則曰:我厄爾符利打也,而在此爲閨女者,在彼卽變名而爲蕩婦矣。《雙綫記》一名《淺紅金鋼鑽》歐化風行,如醒如寐,吾恐不數十年後,握手接吻之風,必公然施於中國之社會,而跳舞之俗且盛行,羣棄職業學問而習此矣。(西俗鬭牌,頗通行男女社會,此亦吾民俗所歡迎也。)吾東洋民族國粹,有大勝西人者數事:祖先之敎盛行一也,降將不齒於軍事二也。至男女交際之遏抑,雖非公道,今當開化之會,亦宜稍留餘地,使道德法律得恃其強弩之末以繩人,又安可設淫詞而助之攻也?不然,而吾寧主張夫女媧之石,千年後之世界,以爲打破情天、毒殺情種之助。謂鬚眉皆惡物,粉黛盡骷髏,不如一塵不染,六根淸淨之爲愈也。又不然,而吾寧更遵顓頊(顓頊之敎,婦人不避男子於路者,拂之於四達之衢。)。祖龍(始皇勵行男女之大防,詳見會稽石刻。)之遺敎,勵行專制,起重黎而使絕地天之通也。嗚呼!豈得已哉!

原載《新小說》第二卷第五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