晩清文學叢鈔/小說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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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原理

光緒二十九年(1903)
別士

人之處事,有有所爲而爲之事,有無所爲而爲之事。有所爲而爲之事,非其所樂爲也,特非此不足以致其樂爲者,不得不勉強而爲之;無所爲而爲之事,則本之於天性,不待吿敎而爲者也。故有明知某事之當爲而因循不果,明知某事之不可爲而陷溺不返者多矣。讀書爲萬事中之一,亦有有所爲而讀者,有無所爲而讀者。有所爲而讀者,如宗敎、道德、科學諸書,是其書讀之不足以自娛,其所以讀之者,爲其於生平之品行、智慧、名譽、利養大有關係,有志之士乃不得不爲此嚼蠟集蓼之事。*1無所爲而讀者,如一切章回、散段、院本、傳奇、諸小說,是其書往往爲長吏之所燬禁?父兄之所呵責,道學先生之所指斥,讀之絕無可圖,而適可以得謗,而千方百計以覓得之,山程水驛,茶餘飯罷,亦幾幾非此不足以自遣。?假而燬禁呵責斥人之長吏父兄道學先生,亦無不對人則斥之,獨處則玩之。是眞於飲食男女聲色狗馬之外,一可嗜好之物也。然而此習無人不然,其理由則無人能解,今爲條析其理,未能盡也。以爲解人嗜小說之故之發軔云爾。

人生旣具靈明,其心中常有意念,展轉相生,如晝如話,自寤徹寐,未會暫止,內材如此,而又常樂有外境焉以讐對之,其讐對之法,粗者爲遊,精者爲談,較遊與談更精者爲讀。

今將陳於紙上之物,爲人所樂玩者,第其可樂之甲乙。
看晝最樂。
看小說其次。
讀史又次。
讀科學書更次。

讀古奥之經文最苦,此除別具特性,苦樂異人者外,常情莫不皆然。試觀其所以不同之故,卽可知人心之公理。蓋人心之所樂者有二:

甲曰:不費心思。
乙曰:時刻變換。

人所樂者,肉身之實事,而非樂此縹渺之空談也。惟有時不得實事,使聽其空談而如見實事焉,人亦樂於就之。惟人生所歷之境,至實亦至瑣。如舉一書房言之,有種種玩好,種種書籍,種種文具,以及几案毯罽等等,其瑣甚矣。若一廚房,則瑣更甚。故舉似者,必與之相副,而後能使聞者如在目前。如在目前之事,以畫爲最,去親歷一等耳,其次莫如小說。且世間有不能畫之事,而無不能言之事,故小說雖稍晦於畫,而其廣過之。史亦與小說同體,所以覺其不若小說可愛者,因實有之事常平淡,誑設之事常穠豔,人心去平淡而卽穠豔,亦其公理,此史之處於不能不負者也。且史文簡素,萬難詳盡,必讀者設身處地,以意歷之,始得其狀,尤費心思。如《水滸》武大郞一傳,敍西門慶、潘金蓮等事,初非有奇事新理,不過就尋常日用瑣屑敍來,與人人胸中之情理相印合,故自來言文章者推爲絕作。若以武大入《唐書》、《宋史》列傳中敍之,只有「妻潘通於西門慶,同謀殺大」二句耳,觀者之孰樂孰不樂可知也。科學書與經典更無此事,所以爲下。總而言之,除畫爲不思而得外,小說者,以詳盡之筆,寫已知之理者也。*2故最逸。史者,以簡略之筆,寫已知之理者也,故次之。科學書者,以詳盡之筆,寫未知之理者也,故難焉。經文者,以簡略之筆,寫未知之理者也,故最難。而讀書之勞逸釐然矣。*3

人使終日常爲一事,則無論如何可樂之事,亦生厭苦,故必求刻刻轉換之境以娛之。然人自幼至老,生平所歷,亦何非刻刻轉換之境哉?徒以其境之轉換也,常有切身之大利害,事前事後,常有無限之恐懼憂患以隨之,其樂遂爲其苦所揜也。故不得不求不切於身之刻刻轉換之境以娛之,打牌、觀劇、談天、遊山皆是矣。然此四者,必身與境適相湊合,始能有之。若外境不副,則事中止焉。於是乎小說遂爲獨一無二可娛之具。一榻之上,一燈之下,茶具前陳,杯酒未罄,而天地間之君子、小人、鬼神、花鳥,雜?而過吾之目,眞可謂取之不費,用之不匱者矣。故畫、有所窮者也;史、平者也;科學、頗新奇而非盡人所解者也;經文皆憂患之言,謀樂更無取焉者也。而小說之爲人所樂,遂可與飲食、男女鼎足而三。*4

人所以樂觀小說之故旣明,作小說當如何下筆亦可識,蓋作小說有五難:

一、寫小人易,寫君子難。人之用意,必就己所住之本位以爲推,人多中材,仰而測之,以度君子,未必卽得君子之品性;俯而察之,以燭小人,未有不見小人之肺腑也。試觀《三國志演義》,竭力寫一關羽,乃適成一驕矜滅裂之人。又欲竭力寫一諸葛亮,乃適成一刻薄輕狡之人。《儒林外史》竭力寫一虞博士,乃適成一迂闊枯寂之人。而各書之寫小人無不栩栩欲活。此君子難寫,小人易寫之徵也。是以作《金甁梅》、《紅樓夢》與《海上花》之前三十回者,皆立意不寫君子,若必欲寫,則寫野蠻之君子尙易,如《水滸》之寫武松、魯達是,而文明之君子則無寫法矣。

二、寫小事易,寫大事難。小事如吃酒、旅行、姦盜之,大事如廢立、打仗之。大抵吾人於小事之經歷多,而於大事之經歷少。《金甁梅》、《紅樓夢》均不寫大事,《水滸》後半部寫之,惟三打祝家莊事,能使數十百人一時並見於紙上,幾非《左傳》、《史記》所能及,餘無足觀。《三國演義》、《列國演義》專寫大事,遂令人不可嚮邇矣。

三、寫貧賤易,寫富貴難。此因發憤著書者,以貧士爲多,非過來人不能道也。觀《石頭記》自明。

四、寫實事易,寫假事難。金聖嘆云:最難寫打虎、偸漢。今觀《水滸》寫潘金蓮、潘巧雲之偸漢,均極工;而武松、李逵之打虎,均不甚工。李逵打虎,祗是持刀蠻殺,固無足論;武松打虎,以一手按虎之頭於地,一手握拳擊殺之。夫虎爲食肉類動物,腰長而軟,若人力按其頭,彼之四爪均可上攫,與牛不同也。若不信,可以一貓爲虎之代表,以武松打虎之方法打之,則其事之能不能自見矣。蓋虎本無可打之理,故無論如何寫之,皆不工也。打虎如此,鬼神可知。*5

五、敍實事易,敍議論難。以大段議論羼入敍事之中最爲討厭,讀正史紀傳者無不知之矣。若以此習加之小說,尤爲不宜。有時不得不作,則必設法將議論之痕迹滅去始可。如《水滸》吳用說三阮撞籌,《海上花》黄二姐說羅子富,均有大段議論者。然三阮傳中,必時時插入吃酒、烹魚、撑船等事;黄二姐傳中,必時時插入點煙燈、吃水煙、叫管家等事。其法是將實景點入,則議論均成畫意矣。不然,刺刺不休,竟成一《經世文編》面目,豈不令人噴飯?

作小說者,不可不知此五難而先避之。吾謂今日欲作小說,莫如將此生數十年所親見、親聞之實事,略加點化,卽可成一絕妙小說。然可以牟利,而不可以導世。若欲爲社會起見則甚難,蓋不能不寫一第一流之君子,是犯第一忌;此君子必與國家之大事有關係,是犯第二忌;謀大事者必牽涉富貴人,是犯第三忌;其事必爲虛搆,是犯第四忌;又不能無議論,是犯第五忌;五忌俱犯,而欲求其工,是猶航斷港絕潢、而至於海也。

曲本、彈詞之類,亦攝於小說之中,其實與小說之淵源甚異。小說始見於《漢藝文志》,書雖散佚,以魏晉間之小說例之,想亦收拾遺文,隱喩託諷,不指一人一事言之,皆子史之支流也。唐人《霍小玉傳》、《劉無雙傳》、《步非煙傳》等篇,始就一人一事,紆徐委備,詳其始末,然未有章回也。章回始見於《宣和遺事》,由《宣和遺事》而衍出者,爲《水滸傳》*6由《水滸傳》而衍出者,爲《金甁梅》,由《金甁梅》而衍出者爲《石頭記》,於是六藝附庸,蔚爲大國,小說遂爲國文之一大支矣。彈詞原於樂章,由樂章而有詞曲,由詞曲而有元、明人諸雜劇,如元人百種曲,汲古閣所刊《六十種曲》之類,此種專爲演劇而設,然猶病其文理太深,不能普及。至本朝,乃有一種雖用生、旦、淨、丑之號而曲無牌名,僅求順口,如《珍珠塔》、《雙珠鳳》之類,此等專爲唱書而設。再後則略去生、旦、淨、丑之名,而其唱專用七字爲句,如《玉釧緣》、《再生緣》之。此種因脫去演劇、唱書之範圍,可以逍遙不制,故常有數十萬言之作,而其用則專以備閨人之潛玩。樂章至此,遂與小說合流,所分者,一有韻,一無韻而已。

此種小說,流布深遠,無乎不至,其力殆出六藝九流上。而其爲書,則盡蹈前所云小說五弊:所寫主書之生旦,必爲至好之人,是寫君子也;必有平番、救主等事,是寫大事也;必中狀元、拜相封王,是寫富貴也;必有驪山老母、太白金星,是寫虛無也。惟議論可無耳。犯此諸病,而仍能如此之普及,非上文所設之例,有時不信也。因此輩文理不深,閱歷甚淺,若觀佳製,往往難喩,費心則厭,此讀書之公例,故遂棄彼而就此。作此等書之人,旣欲適神經最簡者之目,而又須多其轉換,則書中升沈離合之迹,皆成無因之果,不造驪山老母、太白金星以關鍵之不能,此皆事之不得不然者也。使以粗淺之筆,寫眞實之理,漸漸引人入勝,彼婦人與下等人,必更愛於平日所讀誕妄之書矣。

綜而觀之,中國人之思想嗜好,本爲二派,一則學士大夫,一則婦女與粗人。故中國之小說亦分二派,一以應學士大夫之用,一以應婦女與粗人之用,體裁各異,而原理則同。今値學界展寬,*7 士夫正日不暇給之時,不必再以小說耗其目力,惟婦女與粗人,無書可讀,欲求輸入文化,除小說更無他途。其窮鄕僻壤之酬神演劇,北方之打鼓書,江南之唱文書,均與小說同科者。先使小說改良,而後此諸物一例均改,必使深閨之戲謔,勞侶之耶禺,均與作者之心,入而俱化,而後有婦人以爲男子之後勁,有苦力者以助士君子之實力,而不撥亂世致太平者,無是理也。至於小說與社會之關係,諸賢言之詳矣,不著於篇。

原載《繡像小說》第三期


*1 注:亦有成嗜好者?殆習慣使然,非天性也。
*2 如說某人插翅上天,其翅也、天也、飛也皆其已知者也,而相綴連者,則新事也。
*3 解甲款。
*4 解乙款。
*5 注:《水滸》寫宋江遇玄女事,實是宋江說謊,均極工。
*6 注:元人曲有水滸記二卷未知與傳孰先。
*7 注:西學流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