晩清文學叢鈔/《紅礁畫槳錄》二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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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礁畫槳錄》二題

林紓

一序

光緒三十二年(1906)

女權之倡,其爲女界之益乎?畏廬曰:是中仍分淑慝。如其未有權時,不能均謂之益也。西人之論婦人,恆喩之以啤酒,其上白沫湧潰,但泡泡作聲耳,其中淸澄,其下始滓。白沫之湧潰,貴族命婦之侈肆罄產,恣其揮霍者也;淸澄之液,則名家才媛,力以學問自見者也;滓則淫穢之行,無取焉。故歐西專使,或貴爲五等,年鬢垂四十而猶鰥,卽以不堪其婦之侈縱,寧鰥以靜寂其身,而專於外交。吾人但儀西俗之有學,倡爲女權之說,而振作睡囈,此有志君子之所爲,余甚偉之,特謂女權伸而舉國之婦人皆淑,則余又未敢以爲是也。歐西開化幾三百年,而其中猶有守舊之士,不以女權爲可。若哈葛德之書,論說往往斥棄其國中之驕婦人,如書中所述婀娜利亞是也。婀娜利亞之譙讓其夫,詞氣淸骾,不寧爲賢助,顧乃恐失一身之富貴,至以下堂要脅,語語離叛,宜其夫之不能甘而有外遇也。而其外遇者,又爲才媛,深於情而格於禮,愛而弗亂,情極勢偪,至強死自明。以西律無兼娶之條,故至於此。此固不可爲訓,而哈氏亦竊竊議之,則又婚姻自由之一說誤之也。嗚呼!婚姻自由,仁政也,苟從之,女子終身無菀枯之歎矣。要當律之以禮。律之以禮,必先濟之以學;積學而守禮,軼去者或十之二三,則亦無惜爾。古今行政之善,其中未有不滋弊者。壩以防水之出,而水之濡出者,非司閘者之責,防不勝防也。故雖有大善,必畜微告。西人婚姻之自由,行之亦幾三百年,其中貞者固多,不衷於禮者亦屢見。謂其人貞於中國不可也,抑越禮失節,逾於中國,又不可也。惟無學而遽撤其防,無論中西,均將越禮而失節。故欲倡女權,必講女學,凡有學之女,必能核計終身之利害。知苟且之事,無利於己,睡而不爲,而其保傅又預爲白其失,卽所謂智育。凡有智之人,亦不必無軼防之事,然而寡矣。難者曰:君言積學者能守禮,若書中之毗亞德利斯,非積學者耶?胡爲亦有苟且之行?曰:人愛其,男女均也。以積學之女,日居荒傖中,見一通敏練逹者,同日星鸞鳳之照眼,惡能弗愛?愛而至死,而終不亂,謂非以禮自律耶?文君、相如之事,人振其才,幾忘其醜。文君、相如,又皆有才而積學者也。中國女權未昌之先,已復如是,矧彼中有自由之權,又安禁之?綜言之:倡女權,興女學,大綱也;軼出之事,間有也。今救國之計,亦惟急圖其大者爾。若挈取細微之數,指爲政體之瘢痏,而力窒其開化之源,則爲不知政體者矣。余恐此書出,人將指爲西俗之淫亂,而遏絕女學不講,仍以女子無才爲德者,則非畏廬之夙心矣,不可不表而出之。

二譯餘賸語

光緒三十二年(1906)

方今譯小說者如雲而起,而自爲小說者特鮮。紓日困於敎務,無暇博覽。昨得《孽海花》讀之,乃歎爲奇絕。《孽海花》非小說也,鼓盪國民英氣之書也。其中描寫名士之狂態,語語投我心坎。嗟夫!名士不過如此耳。特兼及俄事,則大有微旨。借彩雲之軼事,名士之行踪,用以呟轉時人眼光。而彩雲尤此書主中之賓,但就彩雲定爲書中之主人翁,誤矣。天下文章,無妨狡獪。發起編述二君子,吾奈何不知其名耶?

《孽海花》之外,尤有《文明小史》、《官場現形記》二書,亦佳絕。天下至刻毒之筆,非至忠懇者不能出。忠懇者綜覽世變,愴然於心,無拳無勇,不能制小人之死命,而行其彰癉,乃曲繪物狀,用作秦臺之鏡。觀者嬉笑,不知作此者搵幾許傷心之淚而成耳。吾請天下之愛其子弟者,必令讀此二書,又當一一指示其受病之處,用自鑒戒。亦反觀內鑒之一助也。

委巷子弟爲腐窳學究所遏抑,恆颟頇終其身,而淸俊者轉不得力於學究,而得力於小說。故西人小說,卽奇恣荒眇,其中非寓以哲理,卽參以閱歷,無苟然之作。西小說之荒眇無稽,至噶利佛極矣,然其言小人國、大人國之風土,亦必兼言其政治之得失,用諷其祖國。此得謂之無關係之書乎?若《封神傳》、《西遊記》者,則眞謂之無關係矣。

余傷壽伯茀光祿之殉難於庚子,將編爲《哀王孫》傳奇,顧長日丹,無暇倚聲,行思寄迹江南,商之於南中諸君子耳。林紓又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