晩清文學叢鈔/《月界旅行》辨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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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界旅行》辨言

光緒二十九年(1903)
魯迅

在昔人智未闢,天然擅權,積山長波,皆足爲阻。遞有刳木剡木之智,乃胎交通;而槳而颿,日益衍進。惟遙望重洋,水天相接,則猶魄悸體栗,謝不敏也。旣而驅鐵使汽,車艦風馳,人治日張,天行自遜,五州同室,交貽文明,以成今日之世界。然造化不仁,限制是樂,山水之險,雖失其力,復有吸力空氣,束縛羣生,使難越雷池一步,以與諸星球人類相交際。沈淪黑獄,耳窒目朦,夔以相欺,曰頌至德,斯固造物所樂,而人類所羞者矣。然人類者,有希望進步之生物也,故其一部份,略得光明,猶不知饜,發大希望,思斥吸力,勝空氣,泠然神行,無有障礙。若培倫氏,實以其尙武之精神,寫此希望之進化者也。凡事以理想爲因,實行爲果,旣蒔厥種,乃亦有秋。爾後殖民星球,旅行月界,雖販夫稚子,必然夷然視之,習不爲詫。據理以推,有固然也。如是,則雖地球之大同可期,而星球之戰禍又起。嗚呼!瓊孫之「福地」,彌爾之「樂園」,遍覓塵球,竟成幻想;冥冥黃族,可以興矣。

培倫者,名查理士,美國碩儒也。學術旣覃,理想復富。默揣世界將來之進步,獨抒奇想,托之說部。經以科學,緯以人情。離合悲歡,談故涉險,均綜錯其中。間雜譏彈,亦復譚言微中。十九世紀時之說月界者,允以是爲巨擘矣。然因比事屬詞,必洽學理,非徒摭山川動植,侈爲詭辯者比。故當觥觥大談之際,或不微露遁詞,人智有涯,天則甚奥,無如何也。至小說家積習,多借女性之魔力,以增讀者之美感,此書獨借三雄,自成組織,絕無一女子廁足其間,然仍光怪陸離,不感寂寞,尤爲超俗。

蓋臚陳科學,常人厭之,閱不終卷,輒欲睡去,強人所難,勢必然矣。惟假小說之能力,被優孟之衣冠,則雖析理譚玄,亦能浸淫腦筋,不生厭倦。彼纖兒俗子,《山海經》、《三國志》諸書,未嘗夢見,而亦能津津然識長股、奇肱之域,道周郞、葛亮之名者,實《鏡花緣》、《三國演義》之賜也。故掇取學理,去莊而諧,使讀者觸目會心,不勞思索,則必能於不知不覺間,獲一斑之智識,破遺傳之迷信,改良思想,補助文明,勢力之偉,有如此者!我國說部,若言情談故刺時志怪者,架棟汗牛,而獨於科學小說,乃如麟角。智識荒隘,此實一端。故苟欲彌今日譯界之缺點,導中國人羣以進行,必自科學小說始。

《月界旅行》原書,爲日本井上勤氏譯本,凡二十八章,例若雜記。今截長補短,得十四回。初擬譯以俗語,稍逸讀者之思索,然純用俗語,復嫌冗繁,因參用文言,以省篇頁。其措詞無味,不適於我國人者,删易少許。體雜言龐之譏,知難倖。書名原屬「自地球至月球在九十七小時二十分間」意,今亦簡略之曰《月界旅行》。癸卯新秋,譯者識於日本古江戶之旅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