晩清文學叢鈔/《劍底鴛鴦》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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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底鴛鴦》序

光緒三十三年(1907)
林紓

吾華開化早,人人咸以文勝,流極所至,往往出於荏弱。泰西自希臘、羅馬後,英法二國均蠻野,尙殺戮。一千五百年前,腦門人始長英國,撒克遜種人雖退衂爲齊民,而不列顚仍蕃滋內地。是三族者,均以武力相尙。卽荷蘭人蝨於其間,强勇不逮腦門,而皆有不可猝犯之勇槪。流風所被,人人尙武,能自立,故國力因以强偉。甚哉,武能之有益於民氣也!而其中尤有不同於中國者,人固尙武,而恆爲婦人屈,其視貴胄美人,則尊禮如天神,卽躬擐甲胄,一覩玉人,無不投拜。故角力之場,必延美人臨幸,勝者偶博一粲,已侈爲終身之榮寵,初亦無關匹耦之望,殆風尙然也。余嘗觀吾鄕之鬥畫眉者矣,編竹爲巨籠,懸其牝者於籠側,縱二牡入鬥,雌者一鳴,則二雄之角愈力,竟死而猶戰,其意殆求媚於雌者。今腦門之人,亦正媚雌者爾。

余翻司各德書凡三種:一爲《劫後英雄略》,則愛梵阿之以勇得妻也,身被重創,仍帶甲長跽花侯膝下,恭受花圜,此禮爲中國四千年之所無;一爲《十字軍英雄記》,則臥豹將軍娶英王翁主,亦九死一生,僅而得之;若此書則尤離奇,意薇芩旣受休鼓拉西之聘矣,更毀婚約,以賜其姪達敏,此又中國四千年之所無者。余譯此書,亦幾幾得罪於名敎矣,然猶有辨者。達敏、意薇芩始已相愛,休鼓不審其愛而强聘之,長征巴勒士丁三年不反,二人同堡,彼此息息以禮自防,初無苟且之行,迨休鼓兵敗西歸,自審年老,不欲累及少艾,始毀約賜達敏,然猶百般詭試,達敏屹不爲動,於是休鼓拉西疑釋,知二者果以禮自防者也,遂予之。此在吾儒,必力攻以爲不可。然中外異俗,不以亂始,尙可以禮終。不必踵其事,但存其文可也。晉文公之納辰嬴,其事尤謬於此。彼懷公獨非重耳之姪乎?納嬴而殺懷,其身猶列五霸,論者胡不斥《左氏傳》爲亂倫之書!實則後世踐文公之迹者何人?此亦吾所謂存其文不至踵其事耳。《通鑑》所以名「資治」者,美惡雜陳,俾人君用爲鑒戒;鑒者師其德,戒者祛其醜。至了凡、鳳洲諸人,删節綱目,則但留其善而悉去其惡,轉失鑒戒之意矣。以上所言,均非余譯此之本意;余之譯此,冀天下尙武也。書中敍加德瓦龍復故君之仇,單帔短刃,超乘而取仇頭,一身見縛,凜凜不爲屈。卽蠻王滾温,敵槊自背貫出其胸,尙能奮巨椎而舞,屈撟之態,足以震慴萬夫。究之腦門人,躬被文化而又尙武,遂軼出撒克遜不列顚之上,今日以區區三島凌駕全球者,非此雜種人耶?故究武而暴,則當範之以文;好文而衰,則又振之以武。今日之中國,衰耗之中國也。恨余無學,不能著書以勉我國人,則但有多譯西產英雄之外傳,俾吾種亦去其倦敝之習,追躡於猛敵之後,老懹其以此少慰乎!光緒三十三年八月二十日,閩縣林紓畏廬父敍於春覺齋。